那股貫穿神魂的戰(zhàn)栗,非是恐懼,也非狂喜。
是宿命降臨時,獨有的絕對寂靜。
楚辭緩緩放下雙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玉簡上,那千年未散的悲鳴。
“天選之器未至……”
他低聲自語。
聲音在空曠的藏書洞內,未激起半分回響,卻在他心海中,引動了無邊風雷。
【我不是系統(tǒng)BUG,我是官方指定的調試工具?】
楚辭內心翻江倒海,神情卻愈發(fā)幽靜,宛如深潭。
【這具肉身被“天隔之印”封鎖,與此方天地靈氣絕緣,無法修煉?!?/p>
【而我這能直觀萬物卦象的“先天易感”之魂,卻能在此完美運行。】
【原來如此……】
一條冰冷而駭人的邏輯鏈,在他腦中轟然閉合。
“天隔之印”,從來就不是什么詛咒。
它是一重絕對的“保護”。
就像為了運行一個權限過高的程序,此方天道必須先為其創(chuàng)造一個絕對隔離的“沙箱環(huán)境”,也就是這具廢柴身體,以防程序本身被天地間潛藏的“病毒”所感染。
正因這具身體被此界殘缺法則“隔絕”,他這個外來的靈魂,才能不受污染地運行,成為能夠勘誤,甚至“修復”這個世界的……
“器”!
那位千年前的前輩,才情蓋世,必然也窺見了世界的真相。但他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程序”的一部分,想用程序修復程序,最終只會陷入死循環(huán),被天道本身無情抹殺。
所以,他才會留下那句悲鳴——天選之器未至!
他等的,是一個“外部”的力量。
他等的,就是楚辭。
這一刻,楚辭心中那點穿越而來的迷茫,那點在宗門夾縫中求存的謹慎,盡數(sh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
與決然。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可如果整片天,都是一堵?lián)u搖欲墜的危墻呢?】
【除非……墻后藏著整個世界。】
他不再是被動解題的應試者。
他成了那個要掀開棋盤,審視全局的人。
楚辭緩緩轉身,步出幽暗的藏書洞。午后的陽光刺破云層,落在他青色道袍上,鍍上一層淺淡的金輝。他那雙素來帶著幾分懶散的眼眸,此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平靜之下,是足以撼動此世的鋒芒。
他抬頭,望向青云宗主殿的方向。
聲音清朗,卻蘊含著不容置喙的份量,清晰地傳入了守在洞外的弟子耳中。
“傳我‘易閣’令,一刻鐘后,主殿議事?!?/p>
***
青云宗主殿。
氣氛凝重如鐵。
云天河、魏通、藥塵子三人肅立,他們眼中不再有懷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敬畏、期待與凜冽殺意的復雜情緒。蘇清影捧著一疊嶄新玉簡與筆墨,安靜侍立一旁,眸光清亮。
他們都以為,楚先生閉關數(shù)日,已然推演出了幕后黑手的蛛絲馬跡。
接下來,便將是一場雷霆萬鈞的追索。
“楚先生!”云天河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戰(zhàn)意,“可是尋到了那魔頭的蹤跡?我青云宗上下,愿為先生驅馳,縱是傾盡所有,也定要將其挫骨揚灰,以慰天地!”
魏通與藥塵子亦是一臉決然,周身靈力隱隱鼓蕩。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然而,楚辭只是平靜地走到主座前,緩緩落座。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
“宗主,各位長老,稍安勿躁。”
他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輕輕一點。
篤。
一聲輕響,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的激昂與躁動。
“《易》曰:師出以律,失律兇也?!?/p>
聲音不大,卻像晨鐘暮鼓,重重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云天河等人一怔,眼中的殺氣稍斂,換上了不解。
楚辭淡淡道:“在動兵之前,須先明晰一事——吾輩之敵,究竟為何?”
“自然是那暗中布下‘損’道符文,妄圖打敗我青云宗的邪魔!”藥塵子性子最急,脫口而出。
楚辭卻搖了搖頭。
“是,亦不是?!彼Z出驚人,“此人,僅為表象。更似一‘癥’,而非‘病根’。我們真正的敵人,非是某個具體的人,某個特定的勢力……”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吐出了一個讓元嬰大能都心神劇震的詞。
“……而是,天道之疾?!?/p>
天道之疾!
四字出口,如萬鈞之重,讓云天河都感到一陣心悸。與天道為敵?這是何等荒謬,何等狂悖的言論!
【果然,跟古人解釋什么叫‘底層邏輯漏洞’和‘世界觀設定BUG’,還是太費勁了?!?/p>
楚辭看著他們震驚的神情,內心毫無波瀾。
【不如直接用神神叨叨的詞匯降維打擊,效果拔群?!?/p>
“幕后之人所以能屢屢得手,非其修為通天徹地,而是其洞悉并利用了此方天地法則中,存在的‘瑕疵’。”楚辭的聲音平靜而有條理,“便如醫(yī)者,若不究其病理,只一味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終將被小恙拖成絕癥?!?/p>
“故而,此戰(zhàn),非修士之間的靈力拼殺,而是一場認知之戰(zhàn)。在找到并‘修補’這些瑕疵之前,任何主動出擊,都只是在敵人的棋盤上,按照他預設的規(guī)則行事,正中其下懷?!?/p>
這番話,如一盆兜頭冰水,澆熄了眾人心中復仇的烈焰。
卻也點燃了另一種更深邃的、對未知的好奇。
云天河深吸一口氣,躬身行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請先生示下,我等該當如何?”
“格物,致知?!?/p>
楚辭吐出四字,隨即頒布了“易閣”成立以來的第一號令。
“即日起,編纂《天地異變勘誤錄》?!?/p>
他看向魏通:“魏長老,你執(zhí)掌陣法,于地脈山川最為親近。我需你查閱宗門萬年,乃至整個北域有載的全部史料。凡山川無故移位、地脈無端枯竭、陣法無故失效、特定地域靈氣濃度異常漲落……所有地理異動,無論大小,盡數(shù)錄下?!?/p>
魏通先是一怔,隨即眼神大亮。
他明白了,這是要從大地上,尋找“病灶”!
“謹遵先生法旨!”他重重點頭。
楚辭又轉向藥塵子:“藥長老,你精通丹道,于萬物生克、材料性狀了如指掌。我需你整理所有古籍丹方、煉器手札。凡記載中,某天材地寶在特定時日、特定地域,忽然性狀大變;又或是在煉制過程中,出現(xiàn)無法解釋的‘炸爐’、‘廢丹’、‘材質崩解’等異象,全部謄錄。”
藥塵子那張急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凝重的思索。他想起了那偏了千分之一寸的紫陽寶鼎,瞬間領悟了楚辭的深意,用力一拍胸脯:“先生放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最后,楚辭的目光落在蘇清影身上。
“清影,你的任務最重?!彼暰€柔和了些許,“你要設計一種全新的記錄范式,將魏長老與藥長老尋得的信息,按時間、地域、現(xiàn)象、影響等多個維度,進行交叉比對。我需要你將這些看似孤立的‘點’,在圖卷上,串聯(lián)成‘線’,乃至‘面’。”
蘇清影清澈的眼眸中,閃動著智慧的光。
她用力點頭,聲音清脆而堅定:“清影明白!”
任務分派完畢,云天河等人帶著滿心的震撼與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領命而去。大殿之內,只剩下楚辭和準備留下整理思路的蘇清影。
望著眾人離去的背影,楚辭看著殿外被風拂動的林木,若有所思。
“此世強者,無論正邪,皆以剛猛精進、霸道凌厲為榮,卻不知謙受益,滿招損……”
他像是在自語。
“難道連‘謙’之德行,在此方天地,也無法得到正向福報么?”
【這個世界的法則,天然就給‘霸道’屬性加buff,給‘謙遜’屬性上debuff?這不符合能量守恒啊……】
【呵,又一個底層BUG。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種更高級的‘損’道?有意思?!?/p>
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感嘆,讓正準備研墨的蘇清影聽入耳中。
她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頭,看向楚辭被光勾勒出的側臉,眸中閃過一絲困惑。
她雖不解其意,卻還是用心地將“謙、損”二字,與方才的部署,一同記在了玉簡的起始頁。
***
數(shù)日后,“易閣”再集。
主殿之內,氣氛已截然不同。魏通和藥塵子皆是雙眼布滿血絲,滿面倦容,眼神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亢奮與迷惘。
在他們面前,懸浮著數(shù)百枚玉簡,信息浩如煙海。
“先生,”魏通率先開口,聲音沙啞,“按您的吩咐,我等查閱了宗門近三千年的所有記錄。發(fā)現(xiàn)的孤立異象……太多了!多如牛毛,根本尋不到半點頭緒,如大海撈針!”
藥塵子也急切附和:“老夫這邊也是!什么三百年前的‘火銅’一夜間性寒如冰,五百年前的‘凝神花’突然集體枯萎……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可言!”
楚辭神色不變,只示意蘇清影。
“開始吧。”
蘇清影頷首,走到大殿中央鋪開的一張巨大堪輿圖前。
魏通嘆了口氣,有些泄氣地拿起一枚玉簡:“三百一十七年前,秋。宗門設于西境的要塞‘鐵壁城’,地基無故塌陷三尺,城墻崩裂。駐守弟子回報,地底傳來詭異嗡鳴,與此次玄武柱沉降有七分相似。當時查遍百里,未見妖邪,最終定性為‘地龍翻身’。”
他話音剛落。
“咦?”
一旁的藥塵子突然怪叫一聲,猛地從自己那堆玉簡里抽出一枚,臉上布滿了難以置信。
“三百一十七年前,秋……鐵壁城?”他瞪大眼睛,高聲念道,“老夫這里有份當年的煉器監(jiān)手札!記載了當時鐵壁城武庫中的‘星紋玄鐵’,在一夜之間,無故‘性脆如冰’,觸之即碎!導致駐軍大批兵器報廢,險些釀成兵變!此事亦被列為懸案!”
瞬間。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魏通和藥塵子猛地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度的震駭。
兩件風馬牛不相及,被塵封了三百多年的孤立懸案,竟在時間和地點上,實現(xiàn)了完美的重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蘇清影身上。
只見她手持朱筆,毫不猶豫地在巨大的堪輿圖上,代表“鐵壁城”的那個位置,重重地畫下了一個紅圈。
隨后,她在旁標注下時間,并將“地基沉降”與“玄鐵性脆”兩條信息并列其側。
看著那個被圈出的紅點,云天河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原來……真相一直都在那里!
只是被埋藏在無盡的無用信息中,無人能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
楚辭看著地圖上那個鮮紅的標記,唇角終于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古今的力量。
“看來,‘天道之疾’的爆發(fā),并非持續(xù),而是如潮汐,有其周期;亦非全局,而是有地域限制的‘條件觸發(fā)’。”
他伸出手指,輕輕點在那個紅圈之上。
心念微動。
鐵壁城,三百年前。
艮卦,止也。坤卦,崩也。
山崩于地。
兌卦,毀折也。
金石碎裂。
【果然,不同的卦象,在特定的時空交匯點,會產(chǎn)生負面的、災難性的‘爻變’?!?/p>
“我們找到了第一個‘病灶’的坐標,也大致鎖定了它的復發(fā)之期。”
楚辭環(huán)視眾人,眼中精光一閃。
“諸位,迷霧已開,其路自現(xiàn)?!?/p>
“從今日起,我們的戰(zhàn)爭,不再是問卜,而是解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