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實說！”老夫人的目光像兩把錐子，“昨日在湖邊，到底是你自己失足落水，還是你長姐推的你？！當(dāng)著列祖列宗的面，說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我…我…”范雨柔哪見過這種陣仗，被老夫人威嚴(yán)的氣勢和“天打雷劈”嚇得魂飛魄散，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是…是娘…娘讓我假裝滑倒…然后…然后說是姐姐推的…嗚嗚嗚…我怕…我怕水…娘說不會有事…嗚嗚嗚…”
真相大白！
祠堂里一片嘩然！族老們氣得渾身發(fā)抖。
“毒婦！毒婦啊！”古板族老痛心疾首，“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范守仁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地看著地上癱軟的周氏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范雨柔，再看看冷眼旁觀的族老們，最后看向老夫人身邊面無表情的我。他終于明白，自己這些年被這對母女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糊涂蟲、大笑話！
“周氏！”范守仁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所有的憤怒和羞恥都找到了宣泄口，“你這賤人！竟敢如此愚弄于我！害我…害我險些鑄成大錯！”
他猛地沖過去，抬起腳就想踹向地上的周氏。
“夠了！”老夫人一聲斷喝，拐杖重重頓地，“祠堂之上，還想再添一出鬧劇嗎？！”
范守仁的腳硬生生停在半空，臉色憋得紫紅。
老夫人疲憊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決斷。她看向幾位族老：“家門丑事，讓各位見笑了。事已至此，如何處置，還請族老們示下?！?/p>
幾位族老低聲商議片刻。古板族老代表發(fā)言，聲音沉痛而嚴(yán)厲：“周氏，心術(shù)不正，苛待嫡女，侵吞嫁妝，敗壞家業(yè)，教唆幼女誣陷嫡姐，七出之條犯其多款！按族規(guī)，當(dāng)休棄！”
休棄！周氏眼前一黑，徹底暈死過去。
“至于范雨柔，”族老看向那個哭得幾乎昏厥的女孩，“年幼無知，受人教唆，然誣陷親姐，品行有虧。念其年幼，責(zé)二十戒尺，閉門思過一年，抄寫《女誡》百遍！其母所侵吞之嫁妝財物，須全數(shù)追回，歸還清霜！其母族相關(guān)管事、莊頭，一律嚴(yán)懲，追回贓款，永不錄用！”
處理完周氏母女，族老的目光轉(zhuǎn)向面無人色的范守仁：“守仁！你身為人父，身為主君，偏聽偏信，治家不嚴(yán)，寵妾滅妻（女），險些釀成大禍！罰你跪祠堂三日，向祖宗請罪！日后府中中饋，暫由…由老夫人掌管！清霜丫頭的嫁妝產(chǎn)業(yè)，由族中派人協(xié)助老夫人一并清理追回，交還本人！若再有苛待，族規(guī)不容！”
最后，族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復(fù)雜和歉疚：“清霜丫頭，你受委屈了。此事，族中定會還你一個公道?！?/p>
塵埃落定。
周氏像條死狗一樣被拖了出去。范雨柔也被婆子帶走，等待她的將是戒尺和禁閉。范守仁失魂落魄地跪在了冰冷的祠堂中央，對著森然的牌位，背影佝偂，瞬間老了十歲。
族老們嘆息著搖頭，陸續(xù)離開了這充滿腌臜氣息的祠堂。
喧囂散盡，祠堂里只剩下老夫人，我，和跪在地上的范守仁。
老夫人握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清丫頭，跟我回松鶴堂?！?/p>
松鶴堂是老夫人的院子，清凈雅致，離前院喧囂很遠(yuǎn)。
我被安置在暖閣里。丫鬟們打來熱水，小心翼翼地為我清洗額角的傷口，敷上清涼的藥膏。又端來熱騰騰、軟糯香甜的燕窩粥和幾樣精致的點心。
老夫人坐在一旁的軟榻上，靜靜地看著我吃。我餓極了，也顧不上什么儀態(tài)，小口卻快速地吃著。熱粥下肚，驅(qū)散了徹骨的寒意，也讓我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下來。
吃完東西，丫鬟收拾下去。暖閣里只剩下我們祖孫二人。檀香幽幽，氣氛有些凝滯。
“恨嗎？”老夫人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我拿著勺子的手一頓，抬起頭看向她。她的目光深邃，像是要看進(jìn)我的心底。
恨嗎？當(dāng)然恨。恨范守仁的昏聵薄情，恨周氏的陰毒算計，恨范雨柔的虛偽狠辣，恨這十幾年如履薄冰、受盡欺凌的日子。
我沒有說話，只是放下了勺子，目光平靜地回視著她。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老夫人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太多往事。“你長得…真像你娘。”她喃喃道，眼神有些飄遠(yuǎn)，“特別是這雙眼睛，倔得很?！?/p>
我娘？那個在我記憶里只剩下一個模糊溫婉影子的女人。
“當(dāng)年…你娘生你時…”老夫人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直白的說法，“情況兇險，大夫問保大保小。你娘…拼了最后一口氣，也要把你生下來。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只求我…看顧你平安長大?！?/p>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原來…是這樣。
“可我…”老夫人臉上浮現(xiàn)出深深的疲憊和自責(zé)，“我那時…也怨。怨你娘身子弱，怨你爹…怨這府里亂七八糟的事。你生下來就沒了娘，又有人說你‘克母’，我就…我就把你丟給了奶娘，自己躲進(jìn)了佛堂，眼不見為凈。想著…想著只要給你口飯吃，有件衣穿，也就…對得起你娘了?！?/p>
她的話語直白得近乎殘忍，沒有絲毫的修飾和推諉。這就是范家的老夫人，強(qiáng)硬、直接，連認(rèn)錯都帶著一股子不拐彎的硬氣。
“是我老婆子糊涂，對不起你娘，也…虧待了你?！崩戏蛉藴啙岬难劬粗遥瑤еt來的歉疚，“今日若不是小桃那丫頭，拼死跑到佛堂外哭喊，說你爹要開祠堂除你的名…我…我怕是還要繼續(xù)糊涂下去。”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額角已經(jīng)敷好藥的傷口，“還疼嗎？”
那小心翼翼的觸碰，帶著陌生的溫度。我鼻尖一酸，飛快地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涌上眼眶的濕意，搖了搖頭。
“周氏侵吞的東西，我會一件不少地給你追回來?！崩戏蛉说恼Z氣重新變得強(qiáng)硬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你的產(chǎn)業(yè)，我親自給你挑幾個可靠的掌柜打理。以后，沒人敢再克扣你一分一毫。你就安心住在松鶴堂，我看誰敢再動你一根手指頭！”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強(qiáng)勢回歸的老婦人。她是我的祖母，血脈相連。她遲來的庇護(hù)，像一道堅固的堤壩，暫時擋住了洶涌的惡意。但十幾年的傷害和隔閡，不是這一朝一夕的維護(hù)就能抹平的。
“謝謝祖母?！蔽业吐曊f，聲音有些啞。感激是真的，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疏離和自我保護(hù)的本能，依舊存在。
老夫人似乎也明白，沒再多說什么，只是讓丫鬟好生伺候我休息。
接下來的日子，范府的天徹底變了。
周氏被一紙休書送回了娘家，據(jù)說回去就病倒了，她娘家也嫌她丟人現(xiàn)眼，處境凄涼。范雨柔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二十戒尺，手腫得老高，被關(guān)在自己院子里抄《女誡》，哭鬧了幾次，被老夫人派去的婆子嚴(yán)厲鎮(zhèn)壓后，也徹底消停了。府里的下人噤若寒蟬，那些曾經(jīng)捧高踩低、跟著周氏母女欺負(fù)過我的，更是惶惶不可終日，見了我恨不得把頭埋進(jìn)地里。
范守仁在祠堂跪了三天，出來后人瘦了一圈，精氣神也垮了，見到我時眼神復(fù)雜，有愧疚，有尷尬，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背著手走開了。老夫人雷厲風(fēng)行地接管了中饋，開始大刀闊斧地清理周氏的勢力，追查賬目，索回被侵占的財物。
我的日子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搬進(jìn)了松鶴堂寬敞明亮的東廂房，吃穿用度比照府里最好的份例，甚至更好。丫鬟婆子恭恭敬敬，再也沒人敢給我臉色看。老夫人還特意請了女夫子，說要給我補(bǔ)上這些年落下的功課。
物質(zhì)上的匱乏消失了。但心里的那道坎，依舊橫亙著。我像一株習(xí)慣了陰暗角落的植物，驟然被移到陽光下，反而有些無所適從。對老夫人的感激是真的，但也僅止于感激。對范守仁，那份父女之情早已被消磨殆盡，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唯一讓我感到一絲暖意的，是小桃被調(diào)到了我身邊，成了我的貼身丫鬟。這丫頭抱著我又哭又笑，發(fā)誓要一輩子跟著我。
日子看似平靜地流淌。直到選秀女初篩的日子臨近。
這天，老夫人把我叫到跟前。桌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錦盒，里面正是那支曾經(jīng)戴在范雨柔頭上的點翠步搖，還有其他幾樣我娘留下的首飾，熠熠生輝。
“東西都清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田莊鋪子，賬目也理順了，過些日子就能交到你手上。”老夫人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推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