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我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松開揪著周楷衣領(lǐng)的手,身體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門口那個女人,又看看身邊的許婧。
她們像是一對雙胞胎,卻又有著細(xì)微的差別。許婧的眼神里充滿了驚恐、痛苦和絕望,而那個女人的眼神,卻是純粹的、不含雜質(zhì)的……天真。
“姐……”許婧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上前一步,想要去拉那個女人的手。
女人卻像受驚的小鹿,躲到了周楷的身後,怯生生地探出頭,看著我們,眼神里充滿了陌生和警惕。
一聲“姐”,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
許婧……有姐姐?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們在一起五年,結(jié)婚三年,我以為我對她的家庭了如指掌。她告訴我,她父母早逝,是唯一的姑媽把她帶大。
“這位是許婧的姐姐,許薔。”周楷整理了一下被我弄皺的白大褂,語氣平靜,但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她也患有家族遺傳性的阿爾茨海默癥,而且是早發(fā)型?!?/p>
家族遺傳性……早發(fā)型……
這幾個字,像最鋒利的刀,一刀刀凌遲著我的神經(jīng)。
我猛地看向許婧,她的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
“所以,你最近的早出晚歸,都是為了來照顧她?”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問,空洞得不像話。
許婧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那剃須刀呢?酒店呢?”我不依不饒,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瘋狂地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能證明我所有的猜測都是對的。
至少,那樣的真相,比眼前這個更讓我能夠接受。
“夠了!”周楷低喝一聲,打斷了我的質(zhì)問。他看向許婧,語氣溫和了許多,“許婧,你先帶你姐姐回病房休息,這里我來處理?!?/p>
他看向那個叫許薔的女人,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溫柔,“薔薔,乖,跟妹妹進去,我等下就來陪你。”
許薔很聽他的話,乖巧地點了點頭,任由許婧牽著她的手,走回了病房。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周楷。
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現(xiàn)在,我們可以談?wù)劻??”周楷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地看著我,“以許婧的丈夫,程浩先生的身份。”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你想談什么?談你和我妻子的‘醫(yī)患關(guān)系’?”我的話里充滿了尖酸的諷刺。
周楷沒有生氣,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我搖了搖頭。他自己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fù)鲁鰺熿F。
“程先生,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充滿了疑問和憤怒。但你有沒有想過,許婧為什么要瞞著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許薔的病,是在半年前確診的。早發(fā)型阿爾茨海默,惡化速度非常快。你看她現(xiàn)在,心智已經(jīng)退化到了十幾歲的狀態(tài),而且記憶混亂,時好時壞?!敝芸穆曇艉艹粒八徽J(rèn)得我和許婧。有時候,連許婧她都認(rèn)不出來?!?/p>
“而我,”他頓了頓,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我是許薔的……前未婚夫?!?/p>
前未婚夫。
這個身份,比“主治醫(yī)生”更具沖擊力。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就訂了婚。后來,她開始出現(xiàn)一些癥狀,忘事、迷路、情緒失控……我們都以為是工作壓力大。直到確診?!敝芸闹讣?,煙灰積了很長一截,“她不肯拖累我,單方面解除了婚約,然后把自己藏了起來。是許婧找到了我,求我救救她姐姐。”
“所以,你就以主治醫(yī)生的身份,陪在她身邊?真是偉大?!蔽依^續(xù)用言語攻擊他,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心里的恐慌。
“我是一名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這是我的職責(zé)?!敝芸缌藷煟爸劣谖液驮S婧,我們只是醫(yī)生和家屬的關(guān)系。她每天來醫(yī)院,是幫她姐姐做康復(fù)訓(xùn)練,陪她說話,試圖喚醒她的記憶。”
“那酒店呢?別告訴我你們?nèi)ゾ频暌彩菫榱私o她姐姐做康復(fù)訓(xùn)練!”
“那是上周。許婧帶她姐姐出去散心,結(jié)果許薔在商場里走丟了。許婧瘋了一樣地找,最后在一家酒店門口找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姐姐。當(dāng)時許薔受到了驚嚇,情緒很不穩(wěn)定,不肯回家,也不肯來醫(yī)院,許婧沒辦法,只能先在酒店開了個房間安撫她。那枚剃須刀,是酒店的備品,大概是不小心掉進她包里的?!?/p>
周楷的解釋,天衣無縫。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對應(yīng)上了我之前的懷疑,然后又用一種更殘酷的方式,將我的懷疑擊得粉碎。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跳梁小丑,用最卑劣的心思,去揣度一個正在獨自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
“那……她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終于問出了那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呈的顫抖。
周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因為這個病,是家族遺傳?!?/p>
“許婧帶她姐姐去做基因檢測的時候,自己也順便做了一份?!?/p>
“她的檢測報告……是陽性?!?/p>
“也就是說,她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變得和她姐姐一樣。忘記回家的路,忘記最愛的人,忘記自己是誰?!?/p>
“程浩,她不是不愛你,她是太愛你了?!?/p>
“她怕你看到她最不堪、最沒有尊嚴(yán)的樣子。她不想成為你的累贅?!?/p>
周楷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終于明白了。
她為什么會半夜哭泣,為什么會對我撒謊,為什么會偷偷藏起那條我們有特殊紀(jì)念意義的裙子。
她不是要和別人開始新的生活。
她是在逼著自己,和我告別。
她想在我發(fā)現(xiàn)之前,悄無聲息地退出我的世界,就像那條憑空消失的裙子一樣。
我猛地轉(zhuǎn)身,沖向那間病房。
我推開門,看到許婧正坐在床邊,握著她姐姐的手,低聲哼著一首我從未聽過的童謠。她的側(cè)臉在月光下,顯得那么脆弱,那么孤單。
聽到開門聲,她回過頭,看到是我,眼神里充滿了驚慌。
“程浩,你聽我解釋……”
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對不起……”我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聲音哽咽,淚水瞬間浸濕了她的衣衫,“對不起,阿婧,對不起……”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
許婧的身體先是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來,她反手抱住我,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決堤。
她在我懷里,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