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攤黃泥巴像是糊在了心口上,又冷又沉。星欣燦不知道是怎么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挪回宿舍的。腦子里就剩江釗那雙眼睛,平靜得像看路邊一顆石頭子兒,掃過去,一點波紋都沒有。
“他真不記得了?!?這個念頭像冰錐子,一下下鑿著心窩。橋上的紙巾,操場上那句“小哭包”,還有那條安慰的微信…原來都是自己自作多情,把人家教官隨手的好心當成了救命稻草,死死攥著不放,結果全是笑話。
鞋子上那泥,干了,結成硬塊,摳都摳不下來,像他此刻的心情,又臟又硬。
他把自己摔在床上,臉埋進枕頭里。宿舍里空蕩蕩的,室友大概都出去熱鬧了。安靜得可怕,只有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聲,還有那股子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他摸出手機,手指頭有點抖,點開那個空蕩蕩的對話框,上面還停留在江釗問他“最近在學校還習慣嗎?”和他自己那條帶著哭腔的回復。看著刺眼。
刪!
一股邪火沖上來,他手指頭劃拉得飛快,把那條長長的、訴苦的回復,還有江釗那幾條暖烘烘的安慰,全刪了。
聊天記錄一下子空了,只剩下最頂上那句冷冰冰的系統(tǒng)提示:“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 看著更刺眼了。他狠狠摁滅屏幕,把手機塞到枕頭最底下,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個人,連同那點可笑的期待,一起埋了。
日子又回到了軍訓前的死水一潭,甚至更糟。星欣燦把自己縮得更緊了。走路永遠低著頭,貼著墻根。食堂挑最角落的位子,飛快扒拉完就走。
上課坐最后一排,恨不得把自己隱形。操場上新生軍訓的口令聲又響起來了,他聽見了,心臟還是會本能地一抽,但腳步再也不停。
繞路,走最遠的那條道,絕對不往操場那邊看一眼。那點光,滅了,再看只會被那黑暗噎死。
可有些東西,躲是躲不掉的。公共課大教室,烏泱泱幾百號人。星欣燦照例縮在最后排的角落,恨不得把腦袋埋進書里。老師講啥,他一個字兒沒聽進去,腦子里亂糟糟的。
突然,一陣小小的騷動從前排傳過來,夾雜著幾聲壓低的、興奮的“哇”。
他下意識地抬眼瞄了一下。就那一眼,渾身的血“唰”地一下,全沖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
門口走進來幾個人,為首那個穿著便服,身板筆直,手里還拿著個文件夾,正跟旁邊一個老師模樣的人低聲說著什么。
又是江釗!
他怎么在這兒?!
星欣燦腦子里“嗡”的一聲,像炸了個馬蜂窩。他猛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脖子縮進衣領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千萬別看見我!
他像只受驚的鵪鶉,死死盯著攤在桌上的書頁,那上面的字全成了扭動的黑蟲子。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那邊的動靜。腳步聲…說話聲…好像…好像往這邊來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蹦迪,撞得肋骨生疼。他能感覺到一道目光似乎掃過這片區(qū)域,渾身肌肉都繃緊了。
時間一秒一秒,熬得像一年那么長。終于,腳步聲停了,說話聲也停了。他偷偷掀起一點眼皮,用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
江釗和那老師坐在了前排靠過道的位子,離他還有好幾排遠。他好像…沒注意到自己?
星欣燦剛想松口氣,那口氣還沒吐出來,就卡在了嗓子眼——江釗旁邊那個男生,大概是他們一起的,正扭著頭,目光好奇地掃視著后排,然后…然后那目光就定定地落在了他身上!還用手肘悄悄捅了捅江釗!
江釗順著同伴示意的方向,側過頭,看了過來。
星欣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死死攥著筆,指甲摳進掌心,頭埋得更低,幾乎要貼到桌面。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幾秒。
那幾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天泥地里冰冷的掃視在反復播放。
終于,那目光移開了。江釗轉回頭,繼續(xù)和旁邊的老師低聲交談,仿佛只是隨意瞥了一眼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沒有認出。沒有驚訝。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
最后一點僥幸的火星子,“噗”地一下,徹底熄滅了。星欣燦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酸澀從鼻腔直沖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把那股淚意狠狠憋回去。
原來,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自己在人家心里,連個水花兒都沒濺起來。他像個傻子,演了一出獨角戲,還差點把自己感動了。
下課鈴像是救命的號角。老師剛說“下課”,星欣燦第一個彈起來,抓起書包,像被鬼攆似的,低著頭就往教室后門沖。
他只想立刻、馬上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那道目光,逃離這讓他無地自容的現(xiàn)實。他擠在涌出的人流里,腳步慌亂,只想快點消失。
圖書館成了星欣燦新的避難所。這里安靜,人也少,最重要的是,夠大,容易藏。他習慣性地走到最里面靠窗的那個角落,這里書架林立,光線有點暗,平時幾乎沒人來。
他喜歡這種被書包圍的感覺,好像能把他和外面那個讓他喘不過氣的世界隔開。
他抽出本書,攤開在桌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腦子里還是亂糟糟的。
腳上那雙鞋,那天之后他刷了好幾遍,但總覺得還能聞到那股泥腥味兒,白鞋幫子上也留下了一點洗不掉的黃印子。他下意識地把腳往椅子底下縮了縮,好像這樣就能藏住那點狼狽。
就在他對著窗外發(fā)呆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桌邊,擋住了窗外的光。
星欣燦嚇了一跳,猛地回過神,抬頭一看——魂兒差點嚇飛!
江釗!
他就站在桌邊,微微皺著眉,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還拿著本書,好像也是來找座位的。
星欣燦瞬間石化,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了。他像被釘在了椅子上,渾身僵硬,只能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人。
他怎么會在這兒?!
他是不是認出我了?
他想干什么?
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子里炸開,每一個都讓他心驚肉跳。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跑,立刻跑!可腿軟得像面條,根本動彈不得。
江釗看著他這副見了鬼似的驚恐模樣,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沒說話,只是拉開星欣燦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輕微的“刺啦”聲,在寂靜的角落格外刺耳。
星欣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蹦出來。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里,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不要發(fā)抖。
完了完了,他坐下來了!他到底要干嘛?是不是來嘲笑我的?嘲笑我這個自作多情的傻子?
空氣凝固得讓人窒息。星欣燦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鉆進書里,感覺每一秒都是煎熬。
“喂?!?/p>
江釗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點疑惑,打破了死寂。
星欣燦渾身一激靈,沒敢抬頭。
“那個…星欣燦,是吧?” 江釗的聲音有點不確定,似乎在努力回憶這個名字。
星欣燦的心猛地一抽,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記得?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火苗,極其艱難地從灰燼里掙扎著冒了個頭。
他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頭,看向江釗。眼神里充滿了茫然、恐懼,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江釗看著他抬起的臉,那張臉蒼白得沒有血色,眼睛里全是驚慌和不安,像只受驚過度的小動物。江釗的眉頭依舊皺著,眼神里沒什么暖意,反而帶著點審視的意味,像是在確認什么。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后,用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生硬的、甚至帶著點不耐煩的口氣,直直地問:
“橋上的小哭包,你最近…躲我干嘛?”
“轟——!”
星欣燦腦子里那點剛冒頭的、微弱得可憐的火苗,被這句話,連同那審視的、毫無溫度的眼神,像一盆夾著冰碴子的冷水,兜頭澆下,瞬間澆了個透心涼,連煙都沒冒一絲。
原來…他記得。
但他記得的,只是那個在橋上哭得稀里嘩啦的、丟臉的“小哭包”。
不是那個鼓起勇氣要了他微信的星欣燦。
不是那個在操場邊被他叫“學長”時羞窘的星欣燦。
更不是那個在泥地里狼狽不堪、渴望被他記起的星欣燦。
在他眼里,自己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最脆弱、最難堪的時刻,成了一個標簽,一個符號——“橋上的小哭包”。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委屈、難堪、還有被徹底誤解的絕望,像海嘯一樣猛地沖垮了星欣燦搖搖欲墜的堤壩。
鼻子一酸,眼前瞬間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沖出了眼眶,根本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攤開的書頁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在江釗那帶著疑惑和一絲不耐的目光下,星欣燦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撞得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他看也沒看江釗一眼,抓起書包,像背后有厲鬼在追一樣,低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踉踉蹌蹌地沖出了那個角落,沖出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