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終于落成。
三個月。
一天不多。
一天不少。
最后一塊琉璃瓦被工匠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最高聳的主殿屋脊上。
陽光潑灑下來。
整座龐大的建筑群。
流光溢彩。
金碧輝煌。
刺得人睜不開眼。
像一頭盤踞在灰暗邊城的黃金巨獸。
散發(fā)著暴發(fā)戶式的囂張氣焰。
與周圍低矮破敗的土坯房。
形成地獄天堂般的殘酷對比。
我站在宅邸那扇巨大的朱漆大門前。
門釘金光閃閃。
足有碗口大。
九行九列。
九九八十一顆。
王府規(guī)格。
僭越。
赤裸裸的僭越。
身后。
是劉三、孫福。
還有一大群新招募的奴仆、護衛(wèi)。
個個穿著嶄新的綢緞衣裳。
臉上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興奮和惶恐。
“開門?!?/p>
我聲音不高。
兩個身高力壯的護衛(wèi)。
用力推開沉重的門扇。
吱嘎——
令人牙酸的聲音。
里面的一切。
展現(xiàn)在眼前。
巨大的影壁。
整塊漢白玉雕琢。
九龍騰云。
栩栩如生。
龍。
五爪金龍。
又是僭越。
繞過影壁。
是開闊的前院。
青磚墁地。
平整如鏡。
兩側(cè)抄手游廊。
朱漆廊柱。
描金彩繪。
一路通向巍峨的主殿。
殿前九級漢白玉臺階。
雕著云紋。
殿門大開。
里面金磚鋪地。
(金磚:一種特制的皇家御用鋪地磚,非黃金)
光可鑒人。
巨大的楠木柱子。
撐起高高的穹頂。
藻井描畫著日月星辰。
奢華得令人窒息。
“老爺…這…這…”孫??粗俏遄瘕堄氨诤途偶壟_階。
腿一軟。
差點跪下。
聲音抖得像風中落葉。
“閉嘴?!?/p>
我打斷他。
“進去?!?/p>
我邁步。
踏上那僭越的臺階。
一步一步。
走向那象征著權(quán)力與毀滅的主殿。
腳踩在冰涼光滑的金磚上。
感覺不到絲毫溫度。
只有一種冰冷的期待。
老朱。
這份大禮。
夠不夠換你一道砍頭的圣旨?
住進這“王府”的第二天。
消息就長了腿。
飛出了邊城。
飛向四面八方。
飛向應天。
邊城這地方。
雖然窮。
雖然偏。
但并非真正的化外之地。
驛道雖破。
還能跑馬。
更別說。
那些拿了鹽引、賺得盆滿缽滿的鹽販子們。
他們走南闖北。
就是最好的傳聲筒。
“聽說了嗎?北邊那個鳥不拉屎的邊城!出了個瘋子縣官!”
“貪了海了去了!銀子堆成山!”
“蓋了個宅子!我的老天爺!比王爺府還氣派!用了金絲楠!漢白玉!還有五爪金龍影壁!九級臺階!”
“他娘的!這狗官是嫌自己九族命太長??!”
“御史呢?都察院的御史老爺們是瞎子嗎?這都不參他一本?”
“參?肯定參了!等著吧!應天那位爺?shù)牡?!快落下來了!?/p>
流言如野火。
燒得越來越旺。
越傳越離譜。
添油加醋。
繪聲繪色。
傳到后來。
簡直成了王七在邊城自立為王。
準備造反了。
我穩(wěn)坐釣魚臺。
待在“王府”里。
享受著僭越的奢華。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吃著山珍海味。
穿著只有大員才能用的云錦蟒紋(僭越)。
看著舞姬在鋪著波斯地毯的大殿里扭動腰肢。
絲竹管弦。
靡靡之音。
醉生夢死。
就等那把刀落下來。
劉三成了邊城實際上的二把手。
鹽引生意還在做。
源源不斷的銀子流入。
維持著這座“王府”驚人的開銷。
也維持著我“自尋死路”的進程。
他紅光滿面。
志得意滿。
看我的眼神。
偶爾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大概覺得我死到臨頭還在享樂。
蠢得無可救藥。
孫福則徹底蔫了。
像個驚弓之鳥。
每次聽到馬蹄聲靠近縣衙。
或者看到陌生的面孔在附近晃悠。
都會嚇得臉色慘白。
以為那是京城來的緹騎。
來鎖拿我這個“逆臣賊子”。
去滿門抄斬。
連帶他一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
半個月。
一個月。
應天方向。
毫無動靜。
沒有想象中的緹騎。
沒有鎖拿欽犯的囚車。
甚至連一封申斥的公文都沒有。
死一般的寂靜。
像暴風雨來臨前。
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不對勁。
太安靜了。
老朱的耳目遍布天下。
邊城鬧出這么大動靜。
他不可能不知道!
御史的彈劾折子。
怕是早就堆滿他的御案了!
為什么沒反應?
難道…
他覺得我貪得還不夠多?
僭越得還不夠狠?
不足以讓他動刀?
還是說…
他在憋什么大招?
我坐在主殿那張寬大的、鋪著虎皮(僭越)的紫檀木太師椅里。
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光滑的扶手。
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殿內(nèi)點著昂貴的龍涎香。
青煙裊裊。
熏得人昏昏欲睡。
舞姬還在跳。
身姿曼妙。
樂師的曲子換了一支又一支。
我卻覺得索然無味。
煩躁。
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心里爬。
老朱。
你到底在等什么?
難道真要逼我…
我眼中寒光一閃。
一個更瘋狂的念頭。
像毒蛇一樣鉆了出來。
既然貪腐和僭越還不夠。
那就再加點料!
加點真正能讓老朱跳起來殺人的料!
謀逆!
對!
就是謀逆!
私造甲胄!
私藏兵器!
這玩意兒。
在任何一個朝代。
都是皇帝絕對的逆鱗!
碰之即死!
滅門!滅族!
我就不信!
老朱能忍這個!
“來人!”
我猛地站起身。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舞樂驟停。
舞姬和樂師惶恐地跪下。
劉三快步從殿外跑進來。
“老爺?”
“把工地上那些工匠頭子?!?/p>
“還有城里最好的鐵匠?!?/p>
“都給本官找來!”
“立刻!”
“馬上!”
我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氣。
劉三被我嚇了一跳。
“工…工匠?鐵匠?老爺您這是…”
“讓你去就去!”
我厲聲喝道。
“少問!”
劉三不敢再多言。
“是!是!小的這就去!”
他轉(zhuǎn)身就跑。
不多時。
七八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工匠頭子。
還有三個滿身煙火氣、一臉茫然的老鐵匠。
被帶到了殿前。
跪在冰涼的金磚上。
頭都不敢抬。
我看著他們。
目光掃過。
像刀子刮過。
“都聽著。”
我開口。
聲音冰冷。
“給你們一個新差事?!?/p>
“在城外?!?/p>
“給本官建一座工坊?!?/p>
“要大!”
“要快!”
“要隱秘!”
工匠頭子們面面相覷。
一個膽子稍大的。
小心翼翼問:“老爺…不知…不知要建何等工坊?小的們好準備料子…”
我盯著他。
一字一頓。
“軍器工坊。”
四個字一出。
大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跪著的人。
全都僵住。
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孫福站在我身后不遠處。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聲。
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老…老爺…”一個老鐵匠嚇得魂飛魄散。
“軍…軍器?老…老爺…這…這是誅…誅九族的…”
“砰!”
我抓起手邊一個白玉茶盞。
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四濺!
“閉嘴!”
我咆哮。
“本官就是要誅九族!”
“你們干不干?”
“不干?”
“現(xiàn)在就把你們?nèi)依闲??!?/p>
“都拉出去砍了!”
“干!”
“工錢翻三倍!”
“建好了?!?/p>
“每人賞銀千兩!”
“保你們?nèi)腋毁F!”
威逼。
利誘。
赤裸裸。
跪著的人。
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巨大的恐懼。
和同樣巨大的誘惑。
在他們臉上交織。
最終。
對死亡的恐懼。
和對銀子的渴望。
壓倒了理智。
那個膽子稍大的工匠頭子。
重重磕了個頭。
額頭碰在金磚上。
咚的一聲。
“小…小的…愿為老爺效死!”
有人帶頭。
其他人也紛紛磕頭。
聲音發(fā)抖。
“愿…愿為老爺效死…”
“很好?!?/p>
我滿意地點點頭。
“劉三?!?/p>
“你親自督造。”
“地點選隱蔽些?!?/p>
“四周給我圍起來。”
“派兵…派人日夜看守!”
“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去!”
“里面的工匠?!?/p>
“進去就別出來?!?/p>
“吃住都在里面!”
“材料?”
“不惜代價!”
“給本官弄來!”
“要快!”
“三個月!”
“本官要看到東西!”
“十萬套甲胄!”
“一萬門大炮!”
“少一件?!?/p>
“提頭來見!”
十萬甲胄!
一萬大炮!
這個數(shù)字。
像一顆炸雷。
在死寂的大殿里爆開!
所有人都傻了。
連劉三都張大了嘴。
足以武裝一支橫掃數(shù)省的大軍!
這已經(jīng)不是謀逆。
這是把謀逆兩個字。
寫在腦門上。
再綁上炸藥包。
沖到應天城下去蹦迪!
老朱。
這總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