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媽立刻心領(lǐng)神會般微微頷首,轉(zhuǎn)向我,聲音刻板清晰,如同復(fù)述一份精確的調(diào)查報告:“薇薇小姐喜好明確,喜歡藍色玩偶兔,日常繪畫,聽睡前故事錄音,拒絕肢體接觸,包括喂食。衣物偏好舒適純棉質(zhì)地,拒絕所有有領(lǐng)標(biāo)簽……”
冰冷而精確的信息被一條條吐出,像一道道加諸在我身上無形的枷鎖。
空氣像灌了鉛,每一口呼吸都沉重得困難。臉側(cè)的肌肉繃緊到微微發(fā)酸。
陳川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反應(yīng)。
他不再看我,只朝周媽那邊淡淡地抬了下手:“可以了。準(zhǔn)備晚餐。”
那姿態(tài),如同輕輕拂去袖口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晚餐依舊是儀式般的安靜。
巨大的餐桌兩端相隔如遙遠。
周媽無聲而精準(zhǔn)地端上菜品。
我面前是一份最簡單的青菜和少量米飯。
而對面的陳川,面前卻擺著一碗熬煮得極好的鮮蝦雞絲粥,粥體晶瑩柔滑,點綴著翠綠蔥花,熱氣裊裊散發(fā)著食物誘人的香氣。
那熱氣氤氳的瞬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粗暴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鎖。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狠狠揉捏。
那年冬天,冷得刺骨。我和陳川縮在出租屋那張嘎吱作響的舊床上,取暖基本靠抖。我懷著小薇薇快要足月。某個深夜,我忽然餓得心發(fā)慌,胃里空落落地攪動。
“想吃點暖的……”我的聲音虛弱。
半夢半醒的他翻身就起來了,在昏暗的燈光下,翻遍了我們那個狹窄油膩的小廚房,最終用一點可憐的蝦米,剁了僅有的、打算留到周末的小半塊雞胸肉,熬了細細的一小鍋粥。米粒幾乎煮化了,蝦肉的鮮甜和雞絲的微咸恰到好處地交融,熱騰騰地撫慰了我的不適……
那時的他笨拙又溫柔,會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捧著那碗粥吹涼,送到我嘴邊,聲音帶著未散的睡意卻依舊寵溺:“小心燙……喏,給寶貝熬的粥……”燈光在他年輕帥氣的眉眼間流淌,溫柔得令人心碎。
他還記得……
失態(tài)的目光越過距離,凝固在那碗熱粥上,久久無法移開。眼底有溫?zé)岬撵F氣不可抑制地彌漫升騰。
“……看夠了沒有?” 冰冷的聲音帶著不耐煩的質(zhì)地,驀然撕裂了餐廳粘稠的空氣,也擊碎了我眼前那片氤氳著過去味道的霧氣。
心口猛地一悸,如同被冰冷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我猝然回神。視線慌亂地抬起,正撞上陳川投過來的目光——比碗里的熱氣更冷,帶著毫不掩飾的、被冒犯的審視和毫不留情的譏誚。
“張小姐,” 他薄唇微勾,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眼神卻如寒冰利刃,“這里沒有‘寶貝’,你也永遠成不了那個‘寶貝’?!?/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zhǔn)地扎進最脆弱的心臟內(nèi)核。
難堪的火焰瞬間燒遍全身,臉頰滾燙。我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面前冰冷寡淡的飯菜里。死死地握緊筷子,指甲深陷掌心柔軟的肉里,留下深紅色的月牙痕。耳中嗡嗡作響,全是自己失控的心跳和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咆哮的聲音。
寂靜再次籠罩。
“嗡……嗡……”
微弱的震動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陳川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亮了,持續(xù)地震動著。
他看了一下來電顯示,那張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修長的手指按下了接聽鍵。
“嗯……”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餐廳響起。
電話那頭的聲音不小,即使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下,依然能聽到幾分模糊傳來的語調(diào)有些急躁,似乎在匯報著什么事情。
陳川的眉毛幾不可查地擰了一下。
“……確定是他?……”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
“……監(jiān)控……路口……車牌號……” 電話那頭斷續(xù)傳來幾個刺耳的關(guān)鍵詞。
陳川的眉心擰得更深了幾分,像是聚攏了一片冰冷的烏云。他沒有立刻說話,另一只手的食指下意識地在冰涼平滑的胡桃木餐桌面上快速敲擊,發(fā)出細微、雜亂、卻令人心驚肉跳的篤篤聲。
餐廳里死寂一片。空氣如同凝固的果凍,每一次心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震顫。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鷹隼般冷銳地掃向我。
那眼神,比方才那碗粥里的熱氣更扎人,帶著評估的審視和一絲更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冰冷銳利如刀鋒劃過皮膚,瞬間讓我屏住了呼吸。
“知道了。繼續(xù)盯緊。有異動立刻報給我?!彼K于對著電話那頭結(jié)束了通話。
手機被他隨手扔在昂貴的桌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餐廳里只剩下這聲音的尾韻還在回旋。那根敲擊桌面的食指停住了。他微微后靠進高背椅,雙手在身前交疊,整個人籠罩在一股極度壓抑的低氣壓風(fēng)暴中心。
他的目光再次沉沉地落回我的臉上,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冰水。視線從我的臉、到脖子、再到僵硬的肩膀……像在仔細掃描一件有潛在威脅的物品。
“你……”他薄唇微啟,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我的心跳瞬間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血液逆流沖上頭頂。
“……暫時,哪里也別去?!?他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任何波瀾。明明是普通的話語,卻如同法官宣判的囚禁令?!稗鞭毙枰嗽诩依锱阒?。”
不需要解釋,不容置疑。
陳川說完,不再看我。他拿起調(diào)羹,重新舀起一勺粥,動作恢復(fù)了刻板的優(yōu)雅。仿佛剛才那個被電話勾起戾氣、盯著我如同審視危險品的男人只是我的錯覺。
餐廳只剩下他緩慢舀粥時瓷器偶爾發(fā)出的微弱磕碰聲,像墓地的回響。空氣中彌漫的壓抑感卻更重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麻木地吃著碗里冰冷寡淡的食物,味同嚼蠟。
晚飯過后,我被周媽指派了新的任務(wù)——去薇薇的房間整理她的衣物收納柜。那個房間在二樓走廊盡頭,隔壁就是陳川的書房。
推開那扇淡粉色的門扉,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光線柔和,滿眼的淡藍、淺粉和柔軟的白色,墻壁上裝飾著星星月亮的壁紙,地面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無數(shù)的毛絨玩具整齊地坐在角落,一個精致的兒童鋼琴立在窗邊。窗上掛著薄紗窗簾,夜色被隔在外面。這里是標(biāo)準(zhǔn)公主城堡的模樣。
可空氣里……依然飄蕩著屬于這棟巨大房子慣有的那種冰冷的、消毒過的、沒有真正生活溫度的安靜氣息。
衣柜打開。里面掛滿了價值不菲的童裝,柔軟昂貴的羊毛衫、精致的小裙子疊得如同商場櫥窗里的陳列品,帶著嶄新的折痕,散發(fā)著不菲織物特有的清淡氣味。按照周媽的要求,我開始將白天晾曬好的幾件小衣服一件件折疊、歸位。指尖劃過那些柔軟親膚、價格顯然不菲的小衣服,心里某處卻空落落的,有種說不出的沉墜感。
忽然,一個熟悉的物件跳進了眼簾。
在一排精致的小公主裙旁邊,孤零零地掛著一件……款式老舊的、洗得發(fā)白柔軟的棉布連體衣。
胸口位置甚至還有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小小的卡通印花磨損痕跡。
那件衣服……
我觸電般地縮回手。
這不是我當(dāng)年買給……
心像是猛地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捏得血肉模糊。
不可能的!絕不可能!我們的薇薇離開時那么小,這衣服……后來連同骨灰盒里的一些小東西……分明都一起……
混亂的思緒像無數(shù)尖叫的飛蛾在腦中瘋狂沖撞。視線再次控制不住地落在角落里那只巨大的藍色兔子玩偶上——它有著長長的耳朵和玻璃般的塑料眼睛。
心臟在肋下狂跳。
就在這時,腳步聲從走廊傳來。
我猛地回神,如同驚弓之鳥般退后兩步,倉促地將那件礙眼的舊衣服胡亂塞進衣柜最不起眼的角落深處,又迅速抱起旁邊一沓小裙子佯裝整理。手指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像篩糠一樣,布料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
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門口。正是薇薇。
她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身上穿著蓬松的白色法蘭絨家居服,像個精致又沉默的洋娃娃。烏黑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著我,看向我剛合上的衣柜,又落回到我臉上,我的手上。
她的目光,在落在我微微顫抖、倉促掩飾的手指上時,停留了那么一瞬。那雙過分沉靜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波紋掠過,又迅速歸于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沒有詢問,沒有表情。
我僵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指尖死死地掐進手里那柔軟的羊絨衫布料中。
那一刻,一種荒謬又尖銳的恐慌攫住了我——她是不是……看到了我藏東西的動作?
下一秒,她卻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徑直走向床邊角落那座巨大的粉色城堡帳篷。小小的身影沉默地鉆了進去,抱起了里面的一本硬殼故事書,安安靜靜地坐在帳篷里的光暈下翻開,低頭專注地看了起來。像一座孤僻的小小島嶼。
周圍又只剩下她輕輕翻動書頁的細微聲響。
而我,像一個被當(dāng)場抓住的、笨拙的小偷,僵硬地站在一片昂貴的柔軟中,冷汗悄然沁透了脊背。
那一晚,我在巨大的空曠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黑暗中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安靜地、無聲地凝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