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得很遠，礁石像被剝了皮，露出黑色的脊梁。我站在燈塔最頂端的鐵架上，腳下是十五米的高度，風(fēng)把救生衣吹得鼓起，像隨時會把我掀下去。手腕上的運動相機閃著紅，我知道全球超過兩百萬雙眼睛正透過它盯著我——直播間標(biāo)題已經(jīng)改成：【跳或不跳】。倒計時懸浮在半空：00:19:19。數(shù)字血紅，像一根燒紅的鐵絲，一點點勒進我的視網(wǎng)膜?！皢滔壬?，”擴音器里傳來佳佳的聲音，不是AI合成的機械，而是她本人——溫柔、清晰，帶著一點點當(dāng)年撒嬌的尾音，“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蔽姨蛄颂蛄验_的嘴唇，咸腥味立刻漫開。凌晨兩點到現(xiàn)在，我滴水未進，胃卻像吞了塊鉛，沉得發(fā)痛?！耙?guī)則很簡單，”佳佳繼續(xù)說，“你可以跳，下面有安全網(wǎng)，但你得在落網(wǎng)的瞬間按下這個按鈕。”
半空里降下一支金屬桿，頂端是一枚紅色按鈕，像給死刑犯準備的開關(guān)。
“按下按鈕，47秒完整視頻會全網(wǎng)公開，你自首，我收手，直播結(jié)束?！?/p>
“不跳，”她輕笑，“安全網(wǎng)會在倒計時歸零后自動抽走，你會直接砸在礁石上。畫面實時推送，打賞歸‘佳佳回聲反家暴基金’?！憋L(fēng)更大了，吹得我眼睛生疼。我往下看，海面漆黑，像一張沒合上的嘴。那下面確實有網(wǎng)——熒光綠，網(wǎng)眼粗得能塞進拳頭，離水面三米。可礁石犬牙交錯，只要偏差半尺，就夠我喝一壺。彈幕刷得我看不清字，只能聽見聲音——
“快跳！別墨跡！”
“殺人犯活該！”
“主播快選，我火箭都準備好了！”我喉嚨發(fā)干，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佳佳，你到底想怎樣？”擴音器沉默了兩秒，然后傳來一陣腳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聲。
愛麗從燈塔樓梯口走出來，身上穿著那件被海水泡過的婚紗，裙擺糊滿泥沙，像被撕碎的浪花。她手里握著一只平板，屏幕上是實時心電圖——我媽的。
“喬彬，”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媽的藥只剩最后半片，心率在掉?！?/p>
心電圖曲線像被風(fēng)吹皺的紙，每一次下墜都抽緊我的神經(jīng)。
我咬緊牙關(guān)：“你們用老人威脅我？”
愛麗沒回答，只是把平板舉高，讓鏡頭對準屏幕。
直播間立刻刷出一排“淚目”“太狠了”“快跳吧”。我低頭看倒計時：00:08:47。
八分鐘，足夠我回憶一生。去年臺風(fēng)夜，我推佳佳下去前，她抓著我袖子，指甲掐進肉里，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說要給我造一座燈塔，讓我永遠不怕黑。”
我當(dāng)時怎么回的？
我說：“別怕，我會帶你回家?！?/p>
結(jié)果我把她推給了黑夜。現(xiàn)在，黑夜來帶我回家。倒計時跳到 00:03:00。
我解開救生衣，隨手一扔，風(fēng)立刻把它卷走，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
我深吸一口氣，海風(fēng)灌進肺里，像冰錐。
我邁出一步，鐵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倒計時：00:01:19。
我伸手握住那根金屬桿，按鈕冰涼，像握著一把刀。
我閉上眼，腦海里閃過母親渾濁的眼神，閃過愛麗被海水泡腫的臉，閃過佳佳站在礁石上對我笑。
倒計時：00:00:10。
我猛地按下按鈕。
世界瞬間安靜。
沒有歡呼，沒有尖叫，只有風(fēng)在耳邊呼嘯。
我身體前傾，失重感像洪水一樣涌來。
下一秒，我砸進安全網(wǎng)，熒光綠在眼前炸開，網(wǎng)繩勒進皮肉，疼得我眼前發(fā)黑。
但我還活著。
我掙扎著坐起來，抬頭看燈塔。
大屏幕亮起，47秒視頻開始播放——
畫面里，我抱著佳佳，吻她，然后把她推下礁石。
彈幕靜止了一秒，然后爆炸：
“實錘！”
“死刑！”
“殺人犯終于認罪！”
我跪在網(wǎng)里，雨水混著淚水往下淌。
擴音器里傳來佳佳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喬彬，你終于回家了?！?/p>
我抬頭，燈塔頂端亮起一束紅光，像一把燃燒的劍，刺穿夜空。
我閉上眼，聽見海浪拍岸，一聲接一聲，像有人在重復(fù)同一個問題：
“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