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guān)的積雪化透時,關(guān)內(nèi)的桃花開了。
沈硯之蹲在烽火臺的陰影里,看小陳教新來的兵卒辨認毒草。那孩子才十五歲,眉眼像極了老陳,只是少了道月牙疤。殘劍被他豎在磚縫里,劍柄被摩挲得發(fā)亮,補過的豁口處嵌著塊碎玉,是從老鬼那枚月牙疤玉佩上敲下來的——影在黑風口交給他的,說這玉佩原是兄弟倆共有的,老鬼總說要等太平了,把它磨成兩塊,一塊掛在忠魂祠,一塊帶在身上。
“先生,京里來的信使,說是周大人的親隨?!毙£惻苓^來,手里攥著個油紙包,油香混著墨味飄過來,“還帶了您的東西。”
沈硯之接過油紙包時,指腹觸到包角的硬殼,是本冊子。拆開一看,竟是三年前那卷賬冊的抄本,周御史的字跡力透紙背,在“張敬之”的名字旁用朱筆圈了個圈,旁邊注著行小字:“其女張婉,嫁于三皇子趙珩為側(cè)妃?!?/p>
賬冊里夾著封信,周御史的字抖得厲害,墨跡洇了好幾處:“皮影之根,恐在東宮。今查得漠北炸藥案,三皇子府中曾出銀三千兩。老臣病篤,恐難再護雁門……”后面的字被血漬糊了,只剩個“速”字。
油紙包底層還壓著樣東西——半枚玉佩,正是老鬼那枚的另一半,玉質(zhì)溫潤,背面刻著個極小的“影”字,邊緣有新的斷裂痕,像是剛被人從整枚玉佩上敲下來的。
沈硯之捏著那半枚玉佩,突然想起影在黑風口說的話:“老鬼當年藏賬冊時,總對著玉佩出神,說這上面的字,能換邊關(guān)十年太平?!?/p>
風突然從關(guān)隘口灌進來,卷著桃花瓣打在殘劍上。他望著京城的方向,云層低得像要壓下來,三皇子趙珩……那個在鎮(zhèn)北王倒臺時,第一個跳出來揭發(fā)張敬之的人,原來藏得這么深。
“先生,信使還說,周大人三天前沒了?!毙£惖穆曇魩е耷唬叭首佑H自去吊唁,還說要替周大人‘照看’邊關(guān)?!?/p>
沈硯之把賬冊抄本塞進懷里,將兩半玉佩拼在一起,正好是個完整的月牙。玉縫里似乎卡著點東西,他用指甲摳了摳,掉出片極薄的金箔,展開來,上面用針刻著行字:“影衛(wèi)營舊部,藏于京郊萬安寺?!?/p>
影衛(wèi)營……鎮(zhèn)北王當年豢養(yǎng)的死士,魏庸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原來老鬼兄弟倆,早就盯上了這條線。
“我得去趟京城。”沈硯之站起身,殘劍在磚縫里晃了晃,“關(guān)隘交給你?!?/p>
“先生!”小陳抓住他的胳膊,手里的鬼字短匕硌得沈硯之生疼,“三皇子肯定設(shè)了圈套!您忘了魏庸……”
“老鬼的玉佩,不會騙我?!鄙虺幹_他的手,將那半枚刻著“影”字的玉佩塞給他,“守好這個,比守著我有用?!彼D了頓,摸了摸小陳鎖骨處的舊疤,“當年老陳教我躲箭時,總說‘命是自己的,但護著的東西,比命金貴’?!?/p>
出雁門關(guān)時,沈硯之沒騎馬。他換了身尋常商人的青布衫,藥箱換成了褡裳,里面除了半卷賬冊真跡,只帶了火折子和那截殘劍——他把劍身鋸短了,藏在褡裳夾層里,劍柄露在外面,像根尋常的鐵尺。
走了五日,過了居庸關(guān),官道旁的柳樹綠得發(fā)膩。傍晚歇在京郊的破廟,正是七年前他藏賬冊的那座。佛像肚子里的空洞還在,只是積了層厚灰,他伸手摸了摸,指尖觸到塊冰涼的東西——是枚銅錢,刻著“斷水”二字,是當年他留給老鬼的記號。
夜色濃時,廟外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是一串極輕的、踩著蓮步的響,像戲臺上的花旦。沈硯之吹滅火折子,殘劍滑入手心,豁口處的碎玉在黑暗里泛著微光。
“沈大俠別來無恙?”一個女聲從廟門飄進來,帶著點脂粉香,卻比漠北的寒風更冷,“三殿下有請?!?/p>
廟門被推開,月光里站著個穿水紅裙的女子,梳著雙環(huán)髻,手里捏著串銀線,線頭系著顆珍珠,正是張敬之的女兒,三皇子側(cè)妃張婉。她腕間的銀鐲子叮當作響,鐲子上纏著的絲線,和“皮影”殺手用的一模一樣。
“周大人的死,是你做的?”沈硯之的聲音在黑暗里像塊冰。
張婉笑了,用銀線卷起地上的銅錢,指尖在“斷水”二字上劃了劃:“我父親當年被你逼得自盡,周老兒又總拿著賬冊嚼舌根,留著他們,礙眼?!彼蝗皇站€,銅錢“啪”地打在沈硯之腳邊,“沈大俠若識相,隨我回府,把真賬冊交出來,三殿下許你做雁門關(guān)總兵,比在破廟里喝風強?!?/p>
沈硯之沒動。他盯著張婉的裙擺,那里藏著東西,輪廓像極了魏庸的青銅木偶。
“看來沈大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睆埻竦你y線突然繃直,線頭的珍珠炸開,散出片白霧——是“牽機引”的毒,比當年驛丞用的更烈。
沈硯之早有防備,矮身躲到佛像后,殘劍劈向廟頂?shù)臋M梁。朽木斷裂的聲響里,他借著月光看清了——梁上纏著數(shù)十根銀線,每根線都系著枚毒針,針尾刻著三皇子的徽記。
“皮影的線,果然是皇家手藝?!鄙虺幹臍垊υ谑掷镛D(zhuǎn)了個圈,劍光掃過處,銀線斷成碎縷,“當年魏庸的義肢,也是你父親請工部造的吧?”
張婉的臉色變了。她沒料到沈硯之竟連這層關(guān)系都查清了——影在黑風口臨終前,終于吐了實情:影衛(wèi)營本是先皇設(shè)立的秘密機構(gòu),三皇子趙珩自幼掌管,鎮(zhèn)北王、張敬之不過是他放在明處的棋子,魏庸的“皮影”,從來都是皇家的刀。
“殺了他!”張婉尖聲喊道。
廟外突然涌入十幾個黑衣人,個個戴著青銅面具,面具上是龍紋——是影衛(wèi)營的死士,比皮影殺手更狠,他們的關(guān)節(jié)處沒纏銀線,而是直接嵌著鐵片,出手時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
沈硯之的殘劍太短,在狹窄的破廟里轉(zhuǎn)不開,他索性棄了劍,從褡裳里摸出火折子,往地上撒了把硫磺粉。當年在山神廟用過的法子,對付這些帶鐵片的死士正好——硫磺遇熱會燃,鐵片導熱快,沾著點火星就燙得鉆心。
火光亮起時,死士們果然慘叫著后退。沈硯之趁機撲向張婉,左手扣住她的手腕,右手摸向她裙擺下的木偶——那是控制影衛(wèi)營的信物,據(jù)說里面藏著影衛(wèi)營的花名冊。
“你敢!”張婉咬碎嘴里的毒囊,嘴角溢出黑血,“三殿下不會放過你……”
她的話沒說完,整個人突然僵住,脖頸上多了道血線——是影衛(wèi)營的滅口方式,用藏在齒間的刀片自盡,絕不留活口。
死士們見張婉已死,竟齊齊轉(zhuǎn)身,用鐵片劃破喉嚨,鮮血濺在佛像上,像極了當年鎮(zhèn)北王府后院的那場火。
破廟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硫磺燃盡的青煙在飄。沈硯之撿起那只青銅木偶,木偶的肚子是空的,里面塞著張羊皮紙,上面畫著萬安寺的地圖,寺后的銀杏樹下,用朱砂標了個紅點。
他將羊皮紙折好,塞進懷里,又撿起那截殘劍。月光從廟頂?shù)钠贫凑障聛?,落在張婉死不瞑目的臉上,突然覺得這張臉有點眼熟——像極了當年煙雨樓里,被蘇三娘毒針誤傷的那個歌女,只是那時她還梳著垂髫,眼里沒有這么多戾氣。
天快亮時,沈硯之走出破廟。官道上已有了趕早的馬車,車鈴叮當?shù)仨?,像在催他快點。他摸了摸懷里的賬冊,又摸了摸那半枚刻著“影”字的玉佩——小陳此刻應(yīng)該正站在雁門關(guān)的城樓上,望著他來的方向。
萬安寺的鐘聲從遠處傳來,沉得像塊石頭,砸在他心口。他知道,那銀杏樹下埋著的,不僅是影衛(wèi)營的花名冊,更是老鬼兄弟倆用命換來的真相。
殘劍在褡裳里輕輕顫,像在說:該去看看了,看看這太平,到底值多少人命。
官道盡頭的京城,城墻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頭蟄伏的巨獸,終于要張開嘴,把所有藏在陰影里的東西,都吞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