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的風,刮了整整三年。
沈硯之的藥箱磨得發(fā)亮,邊角纏著圈舊布——是當年裹殘劍的那塊。他蹲在烽火臺下,給個年輕兵卒包扎肩上的刀傷,指尖觸到對方鎖骨處的舊疤,像片褪色的楓葉。
“陳小子,跟你說過多少次,北狄人的彎刀專劈左肩。”沈硯之往傷口上撒草藥,聲音混著風聲有點啞,“下次再這么愣,胳膊就廢了?!?/p>
小陳咧嘴笑,露出顆豁牙:“沈先生,您當年闖鎮(zhèn)北王府,不也硬接了三刀?”他指的是沈硯之左臉那道疤,如今在風沙里淡了些,卻仍像半截劍影。
沈硯之沒接話,低頭系繃帶。這小子是老陳的侄子,三年前被周御史送到邊關,非要跟著他學“保命的本事”。他教的不是劍法,是如何在刀光里躲,如何在箭雨中滾,像老鬼當年教他如何在王府后廚藏賬冊那樣。
藥箱底層壓著張紙條,是周御史上月派人送來的:“京中‘皮影’余孽聚于漠北,似與新狄王勾結,恐有異動?!弊舟E抖得厲害,想來是在病榻上寫的——周御史去年冬風寒入肺,已不能上朝。
風突然緊了,卷著沙粒打在烽火臺的殘劍上,叮當作響。那半截劍身嵌在磚縫里,三年來被風沙磨得愈發(fā)雪亮,豁口處結著層薄冰,像只半睜的眼。
沈硯之抬頭望向漠北方向,天邊有黑云在翻涌。他摸了摸腰間——如今沒帶殘劍,只別著把短匕,是老鬼當年用的那把,柄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鬼”字。
入夜時,小陳跌跌撞撞跑回破廟,懷里抱著個血人。是巡夜的斥候,喉嚨被割了半寸,手里卻死死攥著塊羊皮。
沈硯之用匕首挑開羊皮,上面用狼血畫著圖:漠北黑風口藏著座祭壇,底下埋著炸藥,引線直通雁門關的水源。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行字:“三月初三,祭旗入關?!?/p>
“是‘皮影’的記號!”小陳指著羊皮角落的銀線纏蛇圖案,聲音發(fā)顫,“他們……他們要炸了關隘?”
沈硯之捏著羊皮的手緊了緊。三月初三,是邊關換防的日子,到時候關內兵卒半數換崗,正是最松懈的時候。他想起魏庸那條義肢,想起那些藏在銀線后的眼睛——這些鬼魅,果然沒徹底死絕。
“你帶斥候去見守將,把圖交給他?!鄙虺幹酒鹕恚茝R深處走,那里的墻根下藏著樣東西,三年沒動過了,“讓他加固水源,多派暗哨盯著黑風口。”
“先生您呢?”
“我去黑風口看看?!鄙虺幹穆曇魪年幱袄飩鱽?,帶著點金屬的冷意。
破廟后墻被他推倒時,揚起的塵土里滾出個長條物事,裹著的藍布早已褪色,露出斑駁的劍身——是當年留在烽火臺的那半截殘劍,被他偷偷取了回來,磨去了銹,補了豁口,雖短了半截,卻比當年更沉。
他將殘劍背在身后,又往藥箱里塞了把火折子,幾包硫磺粉。小陳想跟來,被他按住肩膀:“守好關隘,比跟我去送死有用?!彼瞿前压碜侄特埃o小陳,“這玩意兒,比你的刀快。”
出破廟時,月亮正爬上山頭,照著漠北的戈壁像片凍住的海。沈硯之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殘劍在背上輕輕晃,像當年在亂葬崗,老鬼的手搭在他肩上那樣。
黑風口的風比雁門關烈十倍,刮在臉上像刀子。祭壇藏在山坳里,用黑布蓋著,周圍站著十幾個黑衣人,個個關節(jié)泛著青白——是“皮影”的殺手,比當年魏庸帶的更年輕,也更狠。
祭壇旁坐著個穿黑袍的人,背對著他,手里把玩著串銀線,線頭像毒蛇般在指間游走。
“沈大俠果然來了?!焙谂廴宿D過身,臉被兜帽遮著,只露出下巴,有道月牙形的疤——像老鬼的,卻更淺,“我還以為,你早忘了怎么握劍。”
沈硯之的手按在殘劍劍柄上。這聲音……像極了老鬼,卻比老鬼更冷。
“你是誰?”
黑袍人笑了,摘了兜帽。臉是陌生的,可手背上的月牙疤,和老鬼的分毫不差?!拔沂恰啊?,老鬼的弟弟?!彼嗣?,“當年他幫你藏賬冊,我就在旁邊看著。他說你是好人,可好人……救不了他的命?!?/p>
沈硯之的喉結滾了滾。老鬼從沒提過有弟弟。
“魏庸是我殺的。”影的銀線突然繃緊,“在天牢里,用他自己的線勒斷了脖子。我本想謝謝你,可看到他手里那半張殘頁……”他的聲音陡然變尖,“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命!你只想要賬冊!”
銀線突然破空而來,直取沈硯之的咽喉!比當年驛站的線更快,更毒,線頭淬著綠汪汪的東西。
沈硯之側身避開,殘劍出鞘,劍光在月光下劃出半道弧——他的劍路變了,不再是當年的凌厲,多了幾分滯澀,卻更穩(wěn),像邊關的城墻,任風刮雨打,自巋然不動。
“老鬼的命,比賬冊重。”沈硯之的劍尖點在地上,激起片沙,“他死的時候,我在他身邊。”
影的動作頓了頓,銀線在空中打了個結:“那你為什么不跟他一起死?”
“因為他讓我活著,把賬冊交出去?!鄙虺幹穆曇艉芷?,“把你們這些藏在暗處的東西,一個個揪出來?!?/p>
殘劍突然前刺,不是攻向影,是刺向祭壇下的土地!那里的土是新翻的,埋著引線。劍尖入地三寸,正挑斷根油浸的麻繩——是炸藥的總引線。
“你!”影怒吼著撲上來,銀線如網般罩下。
沈硯之不躲不閃,殘劍反握,劍柄猛地砸向影的右腿——和魏庸一樣,影的右腿也是義肢,只是更精巧,藏在黑袍里看不出來。
“咔嚓”一聲,義肢的關節(jié)碎了。影踉蹌著倒地,銀線散了滿地。
周圍的殺手想上來,卻被沈硯之掃過來的硫磺粉迷了眼。他摸出火折子,“噌”地擦亮,扔向散落在地的銀線——那些線浸過桐油,遇火即燃。
火舌竄起時,沈硯之拽著影往山坳外跑。身后傳來“轟隆”巨響,祭壇和殺手們一起,被火光吞了進去。
影被按在戈壁上,看著漫天火光,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你真的記得他說的話。”老鬼當年總跟他念叨,“皮影的線怕火,遇著硫磺就軟?!?/p>
沈硯之松開手,將殘劍插在他面前:“老鬼的牌位在忠魂祠,你該去看看?!?/p>
影望著那半截劍,突然趴在地上,對著雁門關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額頭磕出血,混著沙,像老鬼手背上那道疤。
“炸藥是假的?!庇疤痤^,臉上的淚被風吹干,“引線只連著火藥,沒連水源。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變了?!?/p>
沈硯之沒說話,轉身往回走。殘劍插在地上,他沒拔——或許,該留在這里,守著這片被火光燒過的土地。
影在他身后喊:“三月初三……新狄王真的會來!帶了五千騎兵!”
沈硯之的腳步沒停,只是揮了揮手。
回到雁門關時,天快亮了。小陳在關隘上等著,手里捧著個油紙包,是剛出爐的熱包子,冒著白氣。
“先生,守將說要開城門迎您?!?/p>
沈硯之接過包子,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像三年前老鬼塞給他的那只?!安挥糜?,”他望著關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該準備迎客人了。”
烽火臺的磚縫里,不知何時又多了半截劍身,和之前那截正好拼成完整的一柄。風刮過,兩截劍一起響,像兩個人在說話。
三月初三那天,新狄王的騎兵到了關下,卻沒敢進攻。他們看見關隘上站著個疤臉男人,手里沒握劍,只捧著個藥箱,身后的烽火臺上,兩截殘劍在日光里亮得刺眼,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
騎兵退了,退得很倉促,像怕被什么東西咬住。
沈硯之站在關隘上,咬著熱包子,看著遠方的戈壁。風里好像有老鬼的聲音,在跟他說:“沈爺,你看,這天,多晴。”
他笑了,左臉的疤在日光里,柔和得像片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