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風帶著血腥味。
我坐在破屋的門檻上,手里轉著那枚刻著 “安” 字的玉佩。玉質被體溫焐得發(fā)暖,可刻痕里的冰涼卻順著指尖往骨頭縫里鉆。巷子里的篝火快滅了,只剩幾點火星在風里掙扎,像極了這搖搖欲墜的皇城。
“主子,該歇歇了。” 瘸腿乞丐端來碗熱水,碗沿豁了個大口子,“天快亮了。”
我沒接水,只是望著皇城的方向。那里突然亮起一陣火光,緊接著傳來幾聲悶響,像是有人在放火炮,卻又沒什么力道,更像是…… 絕望的掙扎。
“報 ——” 黑影從墻頭上翻下來,動作比昨晚利落了些,只是褲腿上的血凍成了冰碴,“宮里亂了!王顯之帶著人搶了國庫,想從密道跑,被女帝的人攔在半路,兩邊打起來了!”
我指尖的玉佩轉得更快了。王顯之倒是敢想,這時候還惦記著錢財。
“還有……” 黑影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蠻族把西門也圍了,說是…… 要女帝親自出城投降,不然就屠城。”
屠城。這兩個字像冰錐似的扎進耳朵里。當年在北疆,我也對蠻族說過同樣的話,那時他們的可汗嚇得三天不敢開營門。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別人拿這話威脅她了。
“她怎么說?” 我把玉佩揣回懷里,掌心空蕩蕩的,有些發(fā)慌。
“還能怎么說?” 黑影嗤笑一聲,“關著宮門裝聾子唄。聽說她把自己關在承天殿里,除了貼身的幾個宮女,誰也不見。”
我想起她小時候,受了委屈就愛躲在衣柜里,把自己裹成個粽子。
我每次都得假裝找不到,故意說 “再不出來糖就被老鼠偷吃了”,她才會抽抽噎噎地鉆出來,撲進我懷里要糖吃。
那時她的眼淚是熱的,砸在我手背上燙得人心尖發(fā)顫。如今她躲在承天殿里,眼淚怕是早就涼透了。
“主子,老營的糧食分完了?!?瘸腿乞丐湊過來,聲音壓得很低,“有幾個流民說…… 想沖進宮去搶點吃的?!?/p>
“攔著。” 我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袍上的塵土,“告訴他們,宮里的東西現在碰不得,誰碰誰死?!?/p>
宮里的糧食早就被王顯之那幫人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怕是還不夠她宮里的人塞牙縫。流民這時候沖進去,無異于去給叛軍和蠻族當靶子。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巷子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快看!那不是宮里的人嗎?”
“穿成這樣,是想跑?”
“抓住她!說不定能換點吃的!”
我往巷口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粗布男裝的小丫鬟,正被幾個流民圍在中間,嚇得瑟瑟發(fā)抖。她頭上的簪子歪歪扭扭,露出半截珍珠 —— 那是東珠,只有宮里的人才敢戴。
“住手。” 我走過去,聲音不大,卻讓吵吵嚷嚷的流民瞬間安靜下來。
流民們看見是我,臉上露出懼色,往后退了幾步。昨天那個被我救了的小男孩突然喊:“是魏公公!他給我們粥喝的!”
小丫鬟趁機往我身后躲,肩膀抖得像篩糠。“公…… 公公……” 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陛下…… 陛下讓我來找您……”
我挑了挑眉。她倒是舍得放自己人出來。
“找我做什么?” 我靠在墻上,看著小丫鬟凍得發(fā)紫的嘴唇。
“陛下說……” 小丫鬟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閃,“說只要您肯出手,她…… 她愿意把一半的江山分給您?!?/p>
一半的江山。我差點笑出聲。這丫頭還是這么天真,以為江山是塊餅,想分就能分。她忘了,這江山本來就是我給她的。
“還有嗎?” 我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刀鞘上的花紋硌得手心發(fā)癢。
“還…… 還有……” 小丫鬟的聲音帶著哭腔,“陛下說,以前是她錯了,不該…… 不該趕您走。她…… 她給您磕頭了,求您看在……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她……”
往日的情分?這幾個字像針似的扎在心上。
她把我趕出宮門那天,怎么沒想過往日的情分?
她把李嵩下獄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往日的情分?
她把那枚 “安” 字玉佩賞給王顯之的時候,又怎么沒想過往日的情分?
“回去告訴她?!?我轉身往回走,聲音冷得像冰,“我魏忠就是凍死餓死,也不會再踏進宮門半步?!?/p>
小丫鬟突然 “咚” 地跪在地上,朝著我的背影磕起頭來?!肮?!求求您了!宮里快斷糧了,連…… 連陛下都只能喝稀粥了!再不想辦法,我們都得死啊!”
我腳步沒停。死?這世上誰不死?當年我在凈身房里,早就死過一次了。
回到破屋時,瘸腿乞丐正蹲在灶邊擦那把銹菜刀。看見我進來,他手一抖,菜刀掉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
“主…… 主子,您看這是什么?” 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塊用油紙包著的點心,已經硬得像石頭。
“哪來的?” 我拿起點心聞了聞,是杏仁酥,她小時候最愛吃的。
“剛才在門口撿的,” 瘸腿乞丐撓了撓頭,“像是從宮里頭帶出來的,還熱乎著呢?!?/p>
我把杏仁酥掰開,里面的餡料早就干了,掉出幾粒碎渣。當年御膳房的點心師傅為了讓她吃新鮮的,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做,剛出爐就趁熱給她送去。
她總愛把最上面的杏仁片掰下來,塞到我嘴里,說 “魏叔吃,魏叔最辛苦”。
如今這塊硬得能硌掉牙的杏仁酥,怕是她宮里最后一點能拿出手的東西了。
“扔了吧?!?我把杏仁酥丟回布包,“留著占地方?!?/p>
瘸腿乞丐愣了愣,還是聽話地把布包扔進了灶膛?;鹈缣蛄颂蛴图垼芸炀桶涯菈K杏仁酥燒成了灰燼。
中午時分,暗樁又傳來消息,說女帝終于肯見大臣了,卻只召了個老道士進宮。那道士裝神弄鬼,說只要用童男童女獻祭,就能天降甘霖,退敵救國。
“她信了?” 我正在擦匕首,聽到這話,手頓了一下。
“信了。” 黑影的聲音里帶著嘲諷,“已經讓人去民間抓孩子了。王顯之那廝還說,這是‘順應天意’?!?/p>
我把匕首扔在桌上,刀身映出我冷得像冰的臉。童男童女獻祭?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當年她染上天花,多少人說她是不祥之人,要把她燒死祭天,是我提著刀守在冷宮門口,誰敢靠近就砍誰的頭。
如今她坐穩(wěn)了龍椅,倒學會用別人的命來換自己的平安了。
“主子,要不……” 瘸腿乞丐欲言又止,眼睛往皇城的方向瞟。
“不用。” 我拿起匕首,繼續(xù)擦拭,“讓她作。作得越狠,死得越快?!?/p>
傍晚時分,巷子里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急。
“陛下有旨!征集全城壯丁守城!違令者,斬!”
“所有百姓,每家出一斗糧!明日午時前交不上的,按通敵論處!”
禁軍的喊聲里帶著絕望,像是最后的掙扎??上镒永镬o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應聲。壯丁早就跑的跑、死的死了,糧食更是連一粒米都找不出來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幾個禁軍挨家挨戶地砸門,搶不到糧食就搶東西,連劉婆子藏在床底下的破棉襖都被他們拽了出來。
“這群狗娘養(yǎng)的!” 黑影氣得直咬牙,“都這時候了還搶!”
我沒說話,只是握緊了手里的匕首。刀身的寒氣透過掌心,讓心里那點不該有的煩躁漸漸平息下去。
入夜后,宮里傳來消息,說女帝在承天殿里砸了東西,哭得驚天動地,把所有過錯都怪到別人頭上。
她說王顯之是奸臣,說大臣們是廢物,說百姓們是刁民,最后又哭著喊我的名字,說我心狠,見死不救。
“哭?現在知道哭了?” 我坐在油燈下,看著匕首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可惜,能替你擦眼淚的人,被你親手趕走了。”
當年她摔碎了先帝賞賜的玉杯,嚇得躲在我身后哭,是我替她頂了罪,挨了三十大板。她第一次親政,被老臣氣得哭鼻子,是我給她遞手帕,教她怎么懟回去。
如今她哭破了喉嚨,也不會再有人理她了。
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破紙窗嘩嘩作響。我知道,今晚過后,這皇城怕是真的要變天了。
而我,只需要坐在這破屋里,擦亮這把匕首,等著看這場戲的結局。
至于那個在承天殿里哭鼻子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