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中文是最富有人間情感的語言。比如英語的“good bye”,來源于“god be with you”，是英國人道別時候的祝福——上帝與你同在。嗯，上帝賜福于你每時每刻，有點美好，但也有點格式化。而我們中文道別往往就兩個字——再見。沒有其他的，只想再次見到你。就從揮手的此刻起，便想再次見到你。分別是再次相見的倒計時，多么濃烈又含蓄的人間情感。
一如中國人歷來的婉約浪漫，在黃沙蔽日的關(guān)隘渡口，折一支柳相贈——別走了，留下來吧。
只要你在，定能再見。哪怕慨然赴死，也總會留下“咱們下輩子再見”的扼腕之嘆。
生死真的是人世間最長久的離別?！耙蝗ビ盁o蹤，何日再相逢，要得相見難相見，除非紙上繪容顏，再難相見，再難相見?！?/p>
我已見慣了生死之別，可以在嚎啕痛哭聲中心無旁騖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可以在“孝子少痛，起靈上山”的機(jī)械化操作時想著今晚是不是來二兩小酒。料理生死是我的工作之一，正是一聲又一聲的哭泣，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堆砌成了我的淡然。
真的，所有人從出生那天起就在奔向死亡，所有的遇見都在向著離別行進(jìn)。
然而我并沒有麻木，依舊會在滿塘紅艷之時害怕它們不久之后的凋謝，依舊會在秋雨秋風(fēng)中用手去接飄落的桂花。有人說我寫的東西讀起來會有點沉重，那是因為我見過的沉重遠(yuǎn)高于驚悚，這就是現(xiàn)實，面對人情冷暖人世的現(xiàn)實。
每一個被難眾生的背后都有一段難以言表的往事，大多只一點——說再見真的很難。
如果不是熊總給我發(fā)了一個消息，我都想不起來這個故事了。
熊總是個事業(yè)型的男人，我2017年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未婚。生來勞碌，白手起家，商海幾番折騰略有小成。就是一直悶頭干事業(yè)未及談婚論嫁，一直單身。經(jīng)人介紹，找到我是來合八字的，因為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子，互有好感，那顆沉寂了多年的心被融化，萌生了好好相處、爭取結(jié)婚的想法。
女孩二十七歲，我笑著調(diào)侃熊總:“你不怕女生是圖你的錢啊。”熊總哈哈一笑，坦然地說：“朋友也說過，我也想過，你又這么說。我覺得我那點錢還不至于吧，而且……就算栽了我也認(rèn)了。”看他一副沉浸愛情之中的羞澀之色，我也只好賠笑。世俗啊，對一些物質(zhì)的東西看得很重，總會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一些想法和觀點。老牛吃嫩草，也未必不是真愛。我也挺欣賞熊總這個看法的，管它呢，先去愛吧。四十歲的人也算黃土埋到肚臍眼了。
我拿出紙筆，讓熊總報出兩人的生辰八字。我在紙上算計批劃……兩人八字生合有相、琴瑟同鳴，真是天作之合，真的很難看到有這么完美般配的八字，可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沒有細(xì)想，因為我們做事，一則一二則二，你讓我看財運我絕不去想你的事業(yè)；你讓我合婚八字，我也絕不看你流年運程。
于是我把結(jié)果告訴熊總，告訴他放心吧，你們這是天作之合，是真愛，勇敢地去吧。
熊總顯然很開心，遞上個紅包屁顛顛一番感謝之詞就走了。
待他走后，我收拾桌上演算的草稿紙準(zhǔn)備拿去燒了。想起剛才那種不太對的感覺，就又拿起來看了下，這女孩明年有大難命關(guān)啊，不是個長壽之相。這可咋辦，我還能跟熊總補充說明嗎？……
嘆了口氣把草稿紙燒成了灰。不留人八字，不記人八字是我一向的工作習(xí)慣。免得一生氣，言出法隨犯下錯誤。
我給熊總發(fā)了條微信：“剛才忘了說，今年帶她做個全面體檢，恐有病災(zāi)！切記！”
熊總確實是個負(fù)責(zé)任的男人。只是結(jié)果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女孩篩查出宮頸癌。
有件事一直很奇怪，一個人稀里糊涂地過日子啥事沒有，一旦查出什么大病，身體情況就會急轉(zhuǎn)直下。女孩就是這樣，本來活潑精怪的，變得有點抑郁，身體也越來越差。
熊總一邊忙著工作，一邊給女孩治病。他好幾次找到我哭訴，我也只能搖搖頭，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改運改不了命。病入肌理臟腑，就只能依靠醫(yī)學(xué)手段了，我們接觸的更多的是虛病孽病。
熊總一下子憔悴了很多，我去醫(yī)院看他們，已然看不到那個迎澤勃發(fā)雄心壯志的熊總，這個時候他滿心只有兒女情長，只有眼前這個雨打芙蓉的女孩。
后來，熊總把工作交給了副手去打理，自己帶著女孩一邊治病一邊各地游玩。他說他想再女孩生命最后一程里時時陪伴。
這期間女孩也多次提出分手，熊總當(dāng)然懂得她的心思，從來只是堅決地?fù)u頭拒絕。熊總說：“你是夜空最美的星辰，永遠(yuǎn)都是。”
天不眷有情人。一年后，女孩去世了。
熊總辦了個極盡奢華的葬禮。女孩的水晶棺四周布滿了清香的百合，還圍繞著一圈棒棒糖。他說，他們一起出去玩的時候，無論是相依海邊還是躺倒草原，女孩總會從包包里摸出一個棒棒糖遞給他，跟他說：“大叔，少抽煙，請你吃糖。”
儀式結(jié)束推進(jìn)火化間，我見到了一個成熟男人的世界完全崩塌的樣子。
葬禮結(jié)束，熊總找我為女孩做了目前規(guī)制最大的七天“靈寶度人大齋”來擺渡亡魂。第七天夜里法筵告竣，在燒化錢紙的沖天火光之下，熊總不知道在火堆邊灑下了多少花瓣。
從此熊總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事業(yè)里，過著簡單的單身生活。四十五歲的他兩鬢斑白，他抗拒一切擦邊、帶顏色的商務(wù)宴請，他常常會說：我是有妻室的人。
熊總說這天他晚飯后在公園里散步，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抽煙。這時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跑過來，伸手遞給他一根棒棒糖：“叔叔，少抽煙，請你吃糖。”夾在手里的煙掉在地上。小女孩將棒棒糖塞在他手里，轉(zhuǎn)身就跑開了。
熊總手拿著棒棒糖，看著小女孩跑到不遠(yuǎn)處，躲在電線桿后面，對他嘻嘻地笑著。細(xì)細(xì)的眉毛彎彎的眼睛，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久很久未見過了。
小女孩朝他揮揮手，奶聲奶氣地打招呼：“叔叔再見了。”又嘻嘻笑著跑開了。他愣在那里，拿著棒棒糖的手一直顫抖，老淚縱橫。
“潘爺，我見到她了。她已經(jīng)回到這個世界了，依舊像個小天使一樣?！笔盏轿⑿?，聽他說完事情的經(jīng)過，我也不想去思考是真的還是巧合，美好的事情就讓它美好在那兒吧。
我來到熊總的辦公室，他叼著個煙斗站在窗邊，熊總轉(zhuǎn)過身微笑著朝我晃晃手里的煙斗：“空的，正在戒煙?！?/p>
這秋末的陽光啊，柔和又帶著落葉的金黃，從窗口照進(jìn)來，照在置物架上。那里擺放著一雙用玻璃罩罩著的高跟鞋，玻璃罩上放放著一根棒棒糖。這一切在秋末的陽光下，顯得那么美好又無奈。
這漫長的冬天啊，又要來了。
[題外話]有人說為什么我寫的這些愛情都那么美好，是刻意編造的嗎？當(dāng)然不是，若非深刻，怎又愛嗔和執(zhí)著，若非如此，又怎能讓我遇到呢？是吧？人生大多平淡，偶爾的精彩我能讀到，所以就分享給大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