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上學了。休學手續(xù)辦得異常平靜。班主任沒為難,爺爺沒多問,只是在某個傍晚,
把蓋了章的申請表默默放在我床頭柜上,旁邊放著一杯溫熱的牛奶。
牛奶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道細細的白線,很快又消散了。房間成了唯一的保護殼,
也是唯一的囚籠。厚重的窗簾終日緊閉,將白晝的光線過濾成一種昏暗的、不分晨昏的暗色。
空氣凝滯,混雜著未洗衣物的淡淡汗味、隔夜外賣的惡心氣息,
以及一種深沉的、類似冬眠洞穴的包裹感。我現(xiàn)在一天能睡十二個小時,甚至更多。醒來時,
意識像沉在渾濁的水底,緩慢上浮。手腳發(fā)沉,眼皮粘滯。
窗外偶爾傳來模糊的車流聲、爭吵聲、小孩的嬉鬧聲,都像來自另一個遙不可及的星球。
清醒的片刻,也被巨大的、粘稠的虛無感和疲憊感包裹著。
身體里仿佛塞滿了潮濕沉重的棉絮,動一下念頭都耗能巨大。除了呼吸,什么都不想做。
連呼吸,有時都覺得是種負擔。唯一的例外是屏幕的光。電腦屏幕、手機屏幕,
發(fā)出幽藍各色的冷光,是這片灰色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打游戲。機械地點擊鼠標,敲擊鍵盤,
讓炫目的技能光效、震耳的爆炸音效、隊友的咆哮(或咒罵)充斥感官,
短暫地炸碎那片死寂的虛無。只有在虛擬的戰(zhàn)場里,在角色死亡的倒計時讀秒中,
才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心跳。阿澈成了這片灰色里唯一鮮活的色彩。他的游戲角色依舊犀利,
他的聲音依舊充滿活力,像穿透厚重云層的一縷陽光(即便虛假)。在游戲語音頻道里,
在聊天窗口閃爍的消息里,“紅紅”是安全的。 “紅紅!快奶我一口!我要沒了!
” “紅紅牛逼!這波操作賊溜!” “紅紅,你咋最近都不開麥了?感冒了?
” 他會發(fā)來可愛的貓貓表情包,會分享他學校里的糗事,會抱怨他爸媽的嘮叨。
在他構(gòu)建的畫面里,“紅紅”是一個操作犀利、聲音溫柔、有點內(nèi)向但很可愛的女孩。
我貪婪地汲取著這份虛幻的溫暖和認可。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
講述著“虹虹”喜歡的動漫,“虹虹”討厭的數(shù)學作業(yè),
“虹虹”對未來的迷茫(有意無意地混雜著自己的真實感受)。 “活著挺沒勁的,
”有一天深夜,打完最后一個副本,精神透支到極限,這句話不受控制地敲了出去。
那邊沉默了幾秒,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我的心瞬間懸了起來。我說錯話了?
暴露了什么? “別這么說啊紅紅!”他終于回復了,后面跟著一個擁抱的表情,
“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跟我說說?或者明天我?guī)闳タ葱鲁龅臋鸦ǖ貓D?超美的!
” 看著那個擁抱的表情,還有那句“別這么說”,眼眶突然有點發(fā)酸。不是因為感動,
而是一種更深、更復雜的酸楚。這份關(guān)心,這份擔憂,是給“紅紅”的,
不是給真實的我——花虹,那個初中輟學、躲在昏暗房間里、連聲音都被人嘲笑的廢物。
他越是真誠,我心里的空洞就越大,那份建立在謊言之上的聯(lián)結(jié)就越發(fā)灼痛靈魂。
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取暖,既貪婪那點溫度,又被燙得皮開肉綻。
每次他說“你聲音真好聽”,我都會立刻僵硬地轉(zhuǎn)移話題,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這份依賴,是氧氣,也是緩慢擴散的毒。是沉溺,也是清醒的痛苦。休學快兩個月時,
一個沉悶的下午。爺爺推開了房門,沒有開燈,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木屑和機油的氣息,第一次讓我覺得有點安心。
“躺著也不是個事兒,”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我給你找了個老師,
劉老師。他教出過不少上一中的。去試試,把初中的東西補回來。能考上二中……就行。
” 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窗簾緊閉的窗戶上,仿佛在對著外面的虛空說話。說完,
他放下一個寫著地址和電話的紙條,輕輕帶上了門。紙條躺在床頭柜上。第一次去劉老師家,
是在一個陽光刺眼的上午。拉開窗簾出門,外面的光線亮得讓我頭暈目眩,幾乎要流淚。
劉老師家在一棟舊居民樓里,樓道里彌漫著飯菜和灰塵的味道。門開了,
一個精神矍鑠的老頭,穿著一件洗得褪色的藍色中山裝,戴著眼鏡,
鏡片后的眼睛銳利但不失溫和。 “花虹?”他側(cè)身讓我進去。 屋子不大,
但收拾得異常整潔,只有書桌和幾個塞滿書的書架??諝饫镉信f紙張和淡淡的墨水的味道。
他讓我坐下,遞給我?guī)讖埦碜樱骸跋茸鲎隹?,了解一下你的基礎(chǔ)?!?我僵硬地接過筆。
公式、符號、題目……,大腦一片空白。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殘留的“小聰明”,
勉強涂滿了卷子,字跡歪歪扭扭。劉老師一張張看完,眉頭微蹙,但沒有露出鄙夷或失望。
他放下卷子,摘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上,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我臉上。 “你這孩子,
”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挺聰明的?!?我猛地抬起頭,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
胸口猝不及防地一緊,一股酸意毫無預兆地沖上鼻腔,直逼眼眶。指尖瞬間冰涼,
緊緊摳住了桌沿。多久了?多久沒有聽到這句熟悉的話,多久沒有人用這種語氣,
不帶憐憫、不帶嘲諷、甚至不帶任何前提條件地,說出這句話? “就是懶。
”他補上下半句,語氣依舊平靜,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責備。 “挺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