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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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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級。變化像墻角的蜘蛛網(wǎng),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繁復(fù)。 起因或許微不足道。我的聲音一直沒變粗,細(xì)細(xì)的。我不喜歡湊在男生堆里聽他們講那些低級下流的笑話,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們課間瘋跑打鬧,推推搡搡,汗味混合著塵土飛揚,我本能地避開。更多時候,我喜歡坐在座位上看書,從我爺買的《十萬個為什么》到偷偷塞進書包的漫畫。桌洞里書堆起來的空隙,像一個小小的、安全的洞穴。

然后是一次體育課。初夏,太陽已經(jīng)很有能量。熱身跑完圈,男生們紛紛脫下外套,只穿里面的短袖背心或T恤打球。我身上那件爺給買的新外套有點厚,捂出了一身薄汗。我也脫下來,想了想,像許多女生那樣,把兩只袖子在腰前打了個結(jié)。布料垂下來,蓋住一部分褲子。 “哇哦——快看花虹!”不知是誰先怪叫了一聲。 哄笑聲像點燃的鞭炮一樣炸開。“你看花虹系衣服,跟女生一樣!” “娘們唧唧的!” “娘炮!” 那些詞,像豪豬的刺,飛射過來,扎根在身上。我的臉?biāo)查g燒起來,一直燒到耳朵根。手指慌忙地去解腰前的結(jié),越急越解不開。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辣得眼睛流淚。周圍的哄笑聲像一層黏糊糊的網(wǎng),把我罩在里面。體育老師皺著眉頭吼了幾句“安靜”,但笑聲只是低下去,變成了竊竊私語和擠眉弄眼。

我的認(rèn)知好像被打破了,我看書,是“裝”。我不參與他們粗俗的聊天,是“假清高”。體育課上做動作不夠“爺們”,是“娘炮”。文具盒會莫名其妙消失,在桌洞里摸半天也找不到,最后發(fā)現(xiàn)被藏在講臺的粉筆盒下面。椅子坐下去有時是濕的,一小灘不明液體,褲子洇開一片深色,引來更多的嘲笑。放學(xué)路上,后背會突然被重重撞一下,趔趄好幾步才站穩(wěn),肇事者早就混進人群跑遠(yuǎn),只留下幾聲得意的大笑在身后回蕩。

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沒勁”。 作業(yè)?能抄就抄。前排那個老實巴交的胖子,他的作業(yè)本攤開的角度正好讓我看到?;蛘吲R到早讀前,飛快地借來李梅的抄完??荚嚕磕芑靹t混。會的題寫一寫,不會的就空著,或者隨便蒙。反正我爺從不過問我的分?jǐn)?shù),只看那張成績單上有沒有低于六十的紅字。以前還能考進前十,漸漸地滑到十五、十八、二十……像一塊失去動力的石頭,沿著斜坡緩慢而無可挽回地向下滾落。

班主任找我談話。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身上有淡淡的梔子花香水和粉筆灰混合的味道。她把我叫到辦公室,她的辦公桌靠窗,窗外是那棵我經(jīng)常趴著看的梧桐樹。 “花虹啊,”她拿起我剛交的、字跡潦草的單元卷,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挺聰明的,怎么就不使勁呢?”她的眼神透過鏡片看著我,帶著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 我看著桌上她攤開的教案,紅筆藍(lán)筆勾畫得密密麻麻。陽光照在玻璃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磨得有些發(fā)白的球鞋鞋尖。怎么說?說我覺得抄作業(yè)比自己做省力?說我覺得考試分?jǐn)?shù)高低都無所謂?說我覺得那些嘲笑我的人很蠢,連同他們所在的世界都很沒勁?這些話像沉重的石頭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我只是更深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縮著。辦公室里其他老師批改作業(yè)的沙沙聲,窗外樹葉的嘩啦聲,都顯得格外清晰,有點累了。

下課鈴算是解脫。我回到座位,立刻趴在桌子上。側(cè)著臉,枕在交疊的胳膊上。視線正好對著窗外。窗框切割出方正的天空,大部分被那棵高大的銀杏樹占據(jù)。葉子不大,春天是嫩芽,夏天是深綠,秋天變黃,然后一片片落下,冬天剩下光禿禿的枝,枝上面是雪,像老人干枯的手掌指向灰白的天空。我能保持這個姿勢,看完整整一節(jié)課間操。看陽光在葉片上跳躍,看雨水在玻璃上滑落,看風(fēng)吹過時樹枝搖晃的影子在桌面上微微晃動??丛骑h過,聚攏又散開。腦子里一片空白,或者塞滿了混沌的、無法捕捉的思緒。身體很沉,眼皮也沉。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所有感官。趴著,只是趴著,就耗盡了力氣。 “真懶?!?“又在裝死。” 偶爾飄進來的議論聲,像隔著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我聽著,沒有反駁的欲望。這樣挺好。像墻角的一小片陰影,越不起眼,越少人注意,欺負(fù)的人也就漸漸少了。那些帶著惡意的目光,似乎也在這日復(fù)一日的沉寂中,慢慢失去了興趣。我的“沒勁”像一層苔蘚,覆蓋在周身,提供了一點卑微的保護。

三年級那年冬天,空氣格外冷。太奶走了。 太奶對我挺好。她死之前住在老房子里,每次去看她,她都顫巍巍地從那個掉漆的木頭餅干盒里摸出幾塊零錢,硬塞進我手心,枯瘦的手指冰涼,帶著老人特有的、類似汗味和樟腦丸混合的氣味。她牙掉光了,說話漏風(fēng),臉癟下去,喊我“虹虹”時像是含著口水。她總想摸摸我的頭,動作遲緩。

葬禮在一個小小的殯儀館房間??諝饫飶浡鴿庵氐南銧T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冰冷的陳腐氣息。人很多,穿著深色的衣服,表情肅穆。低低的啜泣聲此起彼伏,像背景音里的雜音。我爺眼圈紅紅的,坐在前排的椅子上,背繃得很直。我爸站在角落里,低著頭。我媽靠著墻,手指無意識地?fù)钢鴫ι习唏g的墻皮,簌簌落下白色的粉末。我抱著自己的胳膊,站在一群大人中間,跟著他們對著太奶的照片鞠躬。照片上的太奶穿著她最好的那件深藍(lán)色旗裝,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平靜。 房間里很悶,香燭的煙熏得眼睛發(fā)酸。我看著照片里太奶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不知怎么,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是太安靜了,也許是那表情太平靜了。我脫口而出,聲音不大,但在壓抑的啜泣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太奶怎么睡著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圍的哭聲似乎都噎住了。幾道茫然、甚至帶著點責(zé)備的目光照過來。我爺猛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有悲傷,有迷茫,還有一絲……我說不清的東西。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揉了揉一下我的頭發(fā)。然后,旁邊有個姑奶(好像是?)帶著淚痕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這孩子…真天真…”其他人也跟著發(fā)出幾聲短促的、含混的聲音,像是哭,又像是笑,氣氛變得怪異起來。

我知道應(yīng)該悲傷。電視里、書里都是這么演的??粗笕思t腫的眼睛,聽著那些哭聲,我明白發(fā)生了很嚴(yán)重的事情。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像面對一個無風(fēng)的湖面,激不起任何波瀾。只有一種更深沉的疲憊感,和在教室里趴著看樹時一樣,沉甸甸地壓著胸口。為什么哭不出來。

還有件事,關(guān)于李力。 李力是我們小飯桌(午托班)的“名人”。他總有錢買零食,辣條買最大包的,汽水成箱請客,在小飯桌的孩子堆里像個慷慨的國王。他們都知道那錢來路不正——是從他媽錢包里“拿”的。但沒人說破,辣條的誘惑太大,當(dāng)然,我自然是除了他請全部人的時候之外,沒有份的。 直到那那天晚上,我們在小飯桌的托管寫作業(yè)。門被“砰”地撞開。李力媽媽像一陣裹著怒火的風(fēng)卷了進來。她身材高大,臉色嚴(yán)肅憤怒,一把揪住李力的耳朵,聲音尖利得幾乎掀翻屋頂:“說!錢呢!我錢包里的錢是不是你偷的?!偷了多少次?!都花哪兒去了?!” 李力疼得齜牙咧嘴,臉漲成了豬肝色,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咬著嘴唇不說話。

小飯桌阿姨試圖勸解,被李力媽一把推開。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們這群噤若寒蟬的孩子。然后,她看到了我。李力的媽媽和我認(rèn)識,因為我和李力也是小學(xué)同學(xué),叫得出我名字。 “虹虹!”她幾步跨到我面前,帶著一股濃烈的廉價香水味,“你跟阿姨說實話!李力是不是總買零食?他都買啥了?是不是請你們吃了?”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空氣凝固了。我下意識地看向李力,他正用一種混合著恐懼、絕望和……哀求的眼神死死盯著我。王浩也在旁邊,他臉色煞白,緊張地看著我,嘴唇抿得緊緊的。我腦子里一片混亂。李力確實請客了。買了很多亂七八糟的零食??墒恰撛趺凑f?李力媽咄咄逼人,香水味混著她的怒火,熏得我頭暈。王浩的眼神像針一樣扎著我。

“我……我也不太清楚,”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發(fā)虛,“好像……是買了些吃的?!甭曇粼絹碓叫。詈髱缀趼牪灰?。我不敢看李力的眼睛。 “吃的?!多少錢的吃的?!”李力媽的聲音拔得更高了。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有點模糊。只記得李力被他媽幾乎是拖走的,哭嚎聲在樓道里回蕩了很久。小飯桌里一片詭異的寂靜,大家默默扒拉著碗里冷掉的飯菜,沒人說話。 第二天,李力沒來小飯桌。第三天來了,但他像變了個人。以前見到我,雖然算不上親密,但也會點點頭?,F(xiàn)在,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立刻低下頭,或者故意繞到另一條路走,眼神躲閃,仿佛我是什么臟東西。即使避無可避地面對面,他也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目光直接穿過我,看向別處。那種刻意的、冰冷的無視,比李力媽噴在我臉上的唾沫星子更讓人難以接受。

我心里堵得慌,像壓了塊濕透的棉絮。我做錯了什么?我只是說了實話。難道要我撒謊嗎?可他的眼神,還有被拖走時那絕望的一瞥,像兩根魚刺,卡在我的喉嚨。也許……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也許……我不該開口?一種模糊的、沉重的“錯”的感覺,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找不到出口。放學(xué)路上,書包帶子勒在肩膀上,格外的沉。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真累啊。

小學(xué)畢業(yè)考試,像個按部就班走完的過場。題目似乎不難,我憑著那點“小聰明”,胡亂填滿了卷子。成績出來,班里第十八名。中等偏上,不高不低。

畢業(yè)典禮在悶熱的操場上舉行,時不時吹過的風(fēng),攪動著黏稠的空氣,吹不散汗液味道。校長、教導(dǎo)主任輪番講話,聲音通過破舊的麥克風(fēng)傳出來,帶著刺耳的嗡鳴。最后是班主任發(fā)言。 “……有些同學(xué),潛力很大,”她念著手里的稿紙,目光掃過臺下,“比如花虹同學(xué),他很聰明(她在這里停頓了一下),如果再努力一點,一定會更好?!?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幾聲意義不明的咳嗽和椅子的挪動聲。我站在隊列里,聽著那掌聲,心里那點早就沉寂的得意,像被熱風(fēng)吹起的灰塵,微微揚起來一點。是的,我知道我聰明。我沒使勁,只是第十八名。那些埋頭苦讀才考到十幾名和用盡全力也比不過我的人,在我眼里,笨拙得可憐。這無聊的小學(xué)生涯,至少最后給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帶著點戲劇一般的肯定:“我比這群蠢貨強一點。”這想法像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無邊無際的疲憊和麻木里,短暫地閃了一下。

走出禮堂,陽光白得晃眼。操場邊上,那棵我看過無數(shù)次的銀杏樹,葉子在夏末的風(fēng)中嘩啦啦吹響。小學(xué)結(jié)束了。像一本翻爛了的、內(nèi)容乏味的書終于合上。下一頁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如釋重負(fù)般的空虛,以及那始終如影隨形、深入骨髓的疲憊。據(jù)說藍(lán)繁縷的花期很長。那就讓他在這漫長的、不起眼的花期里,繼續(xù)趴著吧。


更新時間:2025-08-16 12:1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