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出生的人,生日花是藍繁縷,花語是:嬌弱。
花店老板說這花命賤,往草坪上一扔就能活,開起來星星點點的,不顯眼,但能鋪一地。
我叫花虹。男生,十七歲。這個開場白在心里重復過很多遍。
我家住在市中心里最早的小區(qū)。130平,不大不小。時間在里面沉淀成一種具體的氣味:舊皮革、花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木屑味,那是爺爺從廠子里帶回來的味道。家里是我爺找人裝的,千禧年的風格。龍黃玉茶幾,冰涼堅硬,夏天光腳踩上去,很舒服。歐式的皮沙發(fā),年頭久了,扶手邊緣磨出淺白,坐上去會發(fā)出輕微的、類似嘆息的吱呀聲。墻上掛著兩幅巨大的十字繡:《綠光森林》和《百福圖》。那是我媽繡的。她總在有人來時,指著它們說:“值老錢了?!彼涿@,跟她交流得讓她看清口型。她在酒店后廚工作,手指偶爾帶著洗不掉的蔥蒜味。網上還搗鼓點小生意,發(fā)貨單堆在角落紙箱里,我爺說他挺有經商天賦,可惜聽不見。
我爸在爺朋友的廠里掃地。他右手蜷著,像小馬寶莉里的馬蹄,而且拿不住重東西。我媽媽炒菜,我爸通常就站在廚房推拉門外,沉默地看著。遞個盤子,遞個碗,動作有點吃力。他們倆,感情不算壞,也不算好。像客廳里那兩幅十字繡,并排掛著,內容不同,顏色沖撞,但習慣了,就成了墻的一部分。
他們不怎么管我。不是不想,是不會。斷奶后,我就跟爺爺睡。我爺和我奶的臥室,一張雙人床,旁邊緊挨著張帶木頭護欄的小床。護欄磨得光滑,有些地方都有點包了漿。我從兩歲睡到七歲。那護欄摸上去是比較涼的,木頭紋理清晰,夜里醒來,手指會無意識地去摳那些紋路。
我爺慣我。要玩具。塑料的、帶閃燈的、能變形的。第二天醒來,它必定出現在床頭柜上。想吃大壩邊上那老頭賣的糖葫蘆,姑娘果裹著透亮堅硬的糖殼,陽光下閃著黃色的光。我爺能二話不說,開車穿過大半個城市,買回來時,糖殼有時會裂開細紋,粘在薄薄的糯米紙上。他看著我吃,臉上帶著笑問:“甜不甜?”
但是他從不問“今天在幼兒園開心嗎?”也不教“怎么跟小朋友相處”。有次我把同桌一個女孩的鉛筆盒摔了,里面的鉛筆滾了一地,橡皮也臟了。老師叫家長。爺去了,給那女孩買了個新的,金屬的,帶小鏡子,比原來那個塑料的貴好多。女孩眼睛亮了。我不理解?;氐郊?,爺坐在那張老舊的皮沙發(fā)上,皮革在他身下發(fā)出吱呀聲。他看著我說:“不能讓別人小看了。”語氣很平,像在陳述一個事實。那“小看”是什么,他沒說。我看著茶幾上龍黃玉冰冷的光澤,似懂非懂。
幼兒園就在小區(qū)門口。一個很大的院子,圍著褪了色的壁畫墻。教室是幾間老舊的平房,類似古代的那種四合院,瓦片屋頂,木頭門窗,有的地方掉了,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頭。聽說是以前偽滿時期的衙門?后來重新翻修過,但是還是有點破。
院子里有幾棵觀賞桃樹,夏天葉子稀稀疏疏的,曬下碎金似的陽光。角落有個沙坑,沙子總是濕漉漉,冰涼涼的,混著些落葉和小石子?;菔氰F的,夏天燙屁股,冬天冰手。秋千架的鐵鏈子生了點銹,蕩起來嘎吱嘎吱得響,聲音在無人的院子里可以傳出很遠。
教室里是松木地板,年頭久了,踩上去也有吱嘎吱嘎的聲音,縫隙里嵌著橡皮屑和鉛筆碎末。窗戶很大,但采光不好,陰天屋里總是昏昏沉沉的。空氣里有種混合的氣味:消毒水、小朋友身上的奶味、舊木頭、還有午睡時衣服被褥捂出來的微酸氣息。
我爺說我那會兒像個小太陽。但是我自己有點記不清了。印象里,幼兒園像蒙著一層毛玻璃,人影晃動,聲音嘈雜,但并不真切。我記得那個總來院子補課的小學生哥哥,戴副眼鏡,書包很大。我口袋里總裝著爺買的零食:小袋的果凍條、山楂片、獨立包裝的巧克力豆。我會踮著腳,塞到他攤開的課本上。他推推眼鏡,有點不好意思地收了,然后教我一些小學的乘除法,或者在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寫字。
我的力氣好像比其他小朋友大點。女生們搬不動的小木頭桌子,我能一次扛兩張,從教室這頭搬到那頭。木頭粗糙的紋理硌著手心,沉甸甸的踏實感。女生們會小聲說“花虹真能干”,聲音像羽毛。我放下桌子,拍拍手上的灰,胸口有種微微發(fā)脹的感覺,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