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暮春，本該是柳浪聞鶯、曲江流飲的時節(jié)，卻被一場席卷而來的、名為“時疫”的陰霾徹底吞噬?？只湃缤瑹o形的瘟疫，比那索命的惡疾更快地蔓延至每個角落。最初是西市靠近渾濁漕渠的貧民窟，有人上吐下瀉，穢物腥臭，繼而高熱如焚，不過兩三日，便渾身脫水干癟，在劇烈的抽搐中咽了氣。緊接著，如同腐肉上瘋狂滋生的霉菌，污濁與死亡迅速擴散。東市、務本坊、崇仁坊……相同恐怖的病例不斷上報，死亡的數(shù)字如同催命的符咒，一日猙獰過一日。濃烈刺鼻的草藥味和焚燒艾草的嗆人濃煙，終日在坊巷間彌漫，卻怎么也掩蓋不住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混合著絕望與尸體腐敗的死亡氣息。
“霍亂！是奪命霍亂！”恐慌的流言如同野火燎原，將這座剛剛沐浴過“祥瑞”榮光、志得意滿的帝都拖入了無邊的恐懼深淵。坊門緊閉，市井空蕩，只有零星戴著厚厚布巾、眼神倉惶如同驚弓之鳥的行人，步履匆匆，如同游蕩的幽魂。太醫(yī)院傾盡所有名醫(yī)圣手，卻束手無策，只能開出些昂貴卻收效甚微的方子。院判王太醫(yī)，山羊胡翹得老高，在太極殿上面圣時言之鑿鑿，拖著長長的官腔：“陛下明鑒，此乃‘瘴癘戾氣’侵染中宮，當以名貴香藥辟穢，輔以扶正固本之劑……”開出的盡是些龍涎香、蘇合香之類華而不實的方子。
煊赫的長孫府邸，這座象征著無上權柄的國公府，此刻也未能幸免于這場災難的魔爪。
“嘔……呃……”正房內，曾經(jīng)雍容華貴的盧氏，此刻面如金紙，眼窩深陷，干裂的嘴唇毫無血色。她虛弱地伏在榻邊，對著痰盂劇烈地干嘔著，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澀發(fā)綠的膽汁和粘稠的涎液。她圓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眉間那道慣常的川字紋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猙獰，渾身的冷汗浸透了身下華貴的云錦被褥，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曾經(jīng)頤指氣使、掌控內宅的精氣神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具在病魔無情折磨下瑟瑟發(fā)抖、瀕臨崩潰的軀殼。
“夫人！夫人您可要撐住啊！老天爺開開眼吧！”周姨娘撲在榻邊，哭嚎得撕心裂肺，然而那雙三角眼里，卻不見多少真切的悲傷，更多的是對自身處境的恐懼和惶急。她手里死死攥著一個鎏金掐絲琺瑯的小瓷瓶，那是她昨日趁亂從盧氏妝奩深處偷摸出來的寶貝——據(jù)說是王太醫(yī)特賜的“辟穢保命金丹”。她偷偷藏了幾粒，此刻也顧不得許多，胡亂塞了一粒在自己舌下含著，又假意端了溫水湊近盧氏，顫抖著手想掰開盧氏的嘴，強行再塞一粒進去。
“滾…滾……”盧氏虛弱地、徒勞地揮著手，卻連抬起的力氣都徹底喪失。一陣劇烈的、如同刀絞般的腹痛襲來，讓她蜷縮如蝦米，意識陷入更深的混沌。
周姨娘見盧氏牙關緊咬，灌不進藥，又驚又怕，正待強行撬開，門外突然傳來急促凌亂的腳步聲和春桃?guī)е耷?、近乎崩潰的呼喊：“三娘子！三娘子您快去瞧瞧夫人吧！太醫(yī)…太醫(yī)們都搖頭了！說…說怕是不成了！”
一道素凈的身影出現(xiàn)在彌漫著藥味與穢氣的門口。長孫玥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月白細麻布襦裙，臉上嚴嚴實實地蒙著一方用沸水反復煮過、略顯粗糙的細麻布面巾，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深潭、卻又銳利如寒星的眸子。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病榻上氣息奄奄、油盡燈枯般的盧氏，隨即，如同精準的鷹隼，瞬間鎖定在周姨娘手中那個未來得及藏起的、閃爍著詭異華光的琺瑯小瓶上。
周姨娘如同被毒蝎蟄到，猛地將手縮回袖中，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發(fā)顫：“三…三娘子，您來了…老奴…老奴正盡心伺候夫人用…用王太醫(yī)賜的仙丹呢……”
“辟穢保命丹？”長孫玥的聲音透過厚實的面巾傳來，有些悶，卻帶著一股穿透混亂與絕望的、冰錐般的冷意和不容置疑的審視，“此丹以麝香、冰片為君，佐以蘇合、安息諸香，性極辛烈燥熱，走竄開竅。若用于尋常寒濕穢氣閉阻，或可暫通。然夫人此癥，”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痛苦蜷縮的盧氏，“乃‘邪毒暴戾，直中胃腸’，吐瀉無度如決堤之水，津液傾瀉似油盡之燈！此等辛香燥烈、耗氣傷陰之虎狼藥，灌將下去，非但不能辟穢，反如火上澆油，催其正氣消亡，速其斃命！與謀殺何異？！”
“啊？！”周姨娘如遭雷擊，臉色煞白，手中的藥瓶差點脫手掉落。春桃更是嚇得捂住了嘴。
“那…那依三娘子…該如何是好??？”春桃?guī)е耷唬缤プ∽詈笠桓静荨?/p>
“照我說的做！”長孫玥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半分質疑，目光掃過屋內驚惶的仆婦，“第一，速取潔凈井水，大火煮沸，放至溫熱！調入細鹽少許，若有飴糖或蜂蜜，調入些許！制成‘糖鹽水’，一刻不停，小口、頻服，灌入夫人口中！能灌多少是多少！第二，立刻去園中，采新鮮馬齒莧、車前草全株，越多越好！洗凈，搗爛絞汁，濾去渣滓，將青汁兌入溫熱的‘糖鹽水’中，一同喂服！第三，夫人所有吐瀉污物，即刻傾入便桶，覆以生石灰深埋！侍疾之人，面巾需每日沸煮更換！凡接觸夫人或污物后，必以皂莢濃汁反復搓洗手掌至肘！此屋門窗，開一縫通風，但絕不可使冷風直吹夫人！”
她的指令清晰、快速、前所未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篤定。仆婦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王太醫(yī)…王太醫(yī)的方子……”周姨娘還想掙扎，聲音發(fā)虛。
長孫玥猛地轉頭，那蒙著面巾的臉看不清表情，唯有一雙眸子寒光迸射，如同出鞘利劍，直刺周姨娘心底：“要么，照我說的做！要么，”她的聲音冰冷徹骨，一字一頓，“就等著給夫人收尸！你們，想陪葬嗎？！”
“照做！快照三娘子說的做！”春桃第一個反應過來，像是被注入了勇氣，尖聲催促著嚇呆的仆婦。周姨娘被長孫玥那冰寒刺骨的眼神和話語中的殺意懾住，渾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言，下意識地捂緊了自己的面巾，尖聲指揮人去挖石灰埋污物。
接下來的時間，成了與死神搶奪生命的無聲戰(zhàn)場。長孫玥衣不解帶，守在盧氏榻前。春桃?guī)е鴰讉€膽大的丫鬟，嚴格按照她的吩咐，一遍遍熬煮放涼的“糖鹽水”，一趟趟去園中采摘草藥絞汁。盧氏起初牙關緊閉，灌入的糖鹽水順著嘴角流出大半。長孫玥親自上手，用特制的小竹勺，極其耐心地、一點點撬開縫隙，將溫熱的、帶著淡淡咸甜味的液體，如同甘霖般，極其緩慢地送入那干涸瀕死的喉嚨。灌下混著苦澀草汁的藥水時，盧氏即使在昏迷中也本能地皺眉抗拒。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屋外是死寂的府邸和彌漫全城的絕望，屋內是濃烈的藥草味、生石灰的刺鼻氣息，以及長孫玥沉靜如淵、卻蘊含著巨大力量的身影。她一遍遍測試盧氏微弱的脈搏，觸摸她額頭的溫度，根據(jù)嘔吐的頻率和脫水狀況，調整著“糖鹽水”的濃度和喂服的間隔。
一夜過去，天色微明。令人窒息的漫長等待后，奇跡般的變化發(fā)生了。盧氏那如同破風箱般急促紊亂的呼吸，竟?jié)u漸平緩下來！雖然依舊虛弱昏迷，但渾身那可怕的冷汗明顯減少了，間歇性的抽搐也停止了！那原本灰敗如死、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竟隱隱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活人的氣息！
“穩(wěn)…穩(wěn)住了！夫人…熬過來了！”春桃熬得通紅的雙眼瞬間涌出淚水，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難以置信。周姨娘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著盧氏平穩(wěn)下來的胸口起伏，又看看榻邊那個依舊挺直脊背、眼神專注的長孫玥，眼中充滿了復雜難辨的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當王太醫(yī)再次被請來診脈時，看著脈象雖弱卻已趨于平穩(wěn)的盧氏，再看看侍婢手中那碗殘余的、散發(fā)著青草和淡淡咸甜氣味的“藥汁”，他那標志性的山羊胡翹得老高，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只從鼻子里哼出一句：“邪氣暫退……然病根深種，仍需以名貴香藥固本培元……”語氣中卻難掩那份被狠狠打臉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長孫玥沒有理會王太醫(yī)的聒噪。她緩緩直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帶著草木的清新，沖淡了屋內的污濁。她望著窗外依舊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長安城，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映著熹微的晨光，深不見底。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從父親口中“病中得夢兆”的無知弱女，到如今親手將嫡母從鬼門關拉回的“醫(yī)者”，她展現(xiàn)出的能力，已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祥瑞”，而是實打實的、足以攪動風云的“真金”。這份“金身”，在滔天的“瘟瘴”之中被淬煉而出，熠熠生輝。然而，在這靜水深流的權力場中，過于耀眼的光芒，往往意味著……更深的旋渦與更致命的暗流。府中下人望向她的目光，已悄然從過去的輕蔑，變成了混雜著恐懼與希冀的復雜敬畏。
6 冰刃懾胡塵
長安的暑氣，如同蒸籠般罩下，來得又急又猛。蟬鳴在濃密的槐蔭間聒噪不休，更添幾分燥郁難安。然而，比這酷烈暑氣更沉甸甸壓在長安城心頭的，是一股來自西北苦寒之地的凜冽“寒流”——西突厥頡利可汗麾下重臣，阿史那賀魯，親率使團，到了。
鴻臚寺特辟的驛館，此刻甲士林立，刀戟森然，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使團首領阿史那賀魯，鷹鼻如鉤，深目如潭，身形剽悍如草原上的頭狼。在這盛夏酷暑，他卻身披一件油亮厚重的狼裘，粗獷的毛領襯著他虬結的肌肉，非但不顯臃腫，反而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睥睨一切的囂張跋扈。他帶來的，絕非象征和平的貢品，而是裹挾著風沙與血腥的赤裸威脅。
太極殿上，金磚地面反射著窗外灼目的白芒，刺得人眼睛生疼，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被烈日炙烤后的、近乎凝固的威壓。阿史那賀魯立于殿中，身形挺拔如標槍，聲音如同砂石在鐵砧上摩擦，帶著草原特有的蠻橫與不容置疑，響徹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堂：
“……高昌，乃我西突厥世代庇護之屬邦！唐國無端興兵，更以詭譎邪術，殘破其城郭，屠戮我突厥忠誠子民！此等行徑，人神共憤！天神亦為之震怒！我大可汗有令：限唐國皇帝，一月之內，交出那施展邪術、禍亂天地之源的女子——長孫玥！由我突厥帶回圣山，獻祭天神，以平息神怒！同時，割讓河西甘、涼、肅三州之地！賠償黃金百萬兩，駿馬萬匹，牛羊十萬頭！若不應允——”他猛地踏前一步，厚重的狼裘隨之抖動，深陷的眼窩中射出鷹隼般銳利而嗜血的光芒，掃過殿上每一位或憤怒或驚惶的唐臣，“我突厥金狼旗下，二十萬控弦之士，與吐蕃高原雄鷹之鐵蹄合流，必將踏破玉門雄關，飲馬渭水之濱！讓這長安帝都……也嘗一嘗草原的怒火與失去親族的無盡悲歌！”
“狂悖！”
“蠻夷安敢口出如此狂言！”
殿中瞬間炸開了鍋！武將們怒發(fā)沖冠，手按腰間刀柄，甲葉錚錚作響，若非朝堂森嚴，幾乎要拔刀相向！文臣們則面色煞白，交頭接耳，空氣中彌漫開恐慌、屈辱與憤怒交織的沉重氣息。
“陛下！和親！唯有和親可解此倒懸之危??！”一個蒼老而急促的聲音帶著哭腔響起。戶部尚書王珪顫巍巍出班，山羊胡因激動而劇烈抖動，“陛下明鑒！突厥吐蕃聯(lián)手，其勢滔天！鐵騎東西夾擊，戰(zhàn)線萬里綿延！一旦戰(zhàn)端開啟，關中沃土必遭鐵蹄蹂躪，百萬黎庶流離失所！此乃傾國之禍，非勇武可挽！為江山社稷計，為天下蒼生免遭涂炭之苦，老臣泣血懇請陛下……忍一時之痛，行圣王之仁！選宗室賢淑貴女，冊封公主，賜婚突厥可汗，永結盟好！再輔以豐厚金帛，必能化戾氣為祥和！至于那‘禍源邪術’之說，”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長孫無忌身后沉默的身影，意有所指，“不過蠻夷貪得無厭之借口。若獻上公主金帛，其索要之辭，自可不攻而破！此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啊！”他身后，幾位大臣也紛紛附議，“王尚書老成謀國！”“一女換得萬民安，陛下三思！”
“一派胡言！此乃城下之盟！喪權辱國！”英國公李勣須發(fā)戟張，聲如洪鐘，一步踏出，怒視王珪，“王尚書老邁昏聵乎？豈不聞渭水之盟舊恥？今日割地獻女以求茍安，明日蠻夷便敢要陛下的冠冕！我大唐立國之基，靠的是將士浴血，靠的是手中橫刀胯下駿馬！非是女子裙帶金帛換來的虛假太平！陛下！臣李勣請戰(zhàn)！愿提一旅勁卒，出塞千里，直搗虜庭！必叫那阿史那賀魯匹夫，有來無回！我大唐兒郎，何懼蠻夷！”
“戰(zhàn)？李將軍豪氣干云！可拿什么去戰(zhàn)？”王珪反唇相譏，聲音因急切而尖利，“突厥鐵騎來去如風，吐蕃甲兵居高臨下！我軍東西疲于奔命，糧草轉運萬里！一旦有失，便是山河破碎！這潑天的責任，李將軍你擔得起嗎？！文安縣主（或其他宗室女封號）深明大義，為父為君分憂，想必也心甘情愿！”他再次將話題引向和親，試圖轉移那“禍源”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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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
殿外的喧囂與灼熱仿佛被厚重的門簾隔絕。暖閣內，冰盆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寒氣，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滯如鐵般的沉重。香爐中升起的青煙筆直向上，紋絲不動，如同凝固的絲線。
李世民負手立于雕花木窗前，明黃的袍服襯得背影如山岳般沉凝。他望著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宮闕飛檐，沉默不語。長孫無忌侍立在他身后半步，低垂著眼簾，捻動紫檀佛珠的手指異常緩慢，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青白色。才人徐惠垂首恭立在一側，發(fā)髻間那支銀算籌簪在昏暗的光線下，偶爾反射出一點冰冷而銳利的微光，仿佛她心中正在無聲地進行著復雜的推演。
“長孫玥，”李世民沒有回頭，低沉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無形的漣漪。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突厥索要的，是那能引動‘天雷’、被視為‘禍亂之源’的人。朝堂之上，有人欲將你當作換取和親契機的籌碼；有人欲以你的存在為引信，點燃邊塞的熊熊戰(zhàn)火?！彼従忁D過身，深邃難測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長孫玥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溫度，只有純粹的審視與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殘酷的平靜，“你，立于這風暴之眼。告訴朕，你欲……如何自處？”
這并非選擇，而是赤裸裸的逼問。是將帝國最沉重的危機與最殘酷的抉擇，毫無保留地壓在了她單薄的肩頭。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