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yī)院的路遠辰?jīng)]有直接回家，他獨自回到辦公室，久久地望著窗外開闊的夜景出神。今天很奇怪，在醫(yī)院的某個瞬間，被塵封的往事像突然被風掀開了蓋子似的不斷閃現(xiàn)。每當為此心緒不寧的時候，他就本能地排斥回家，排斥回到那個被自己一手毀掉的家。每個人的一生都會做出許多選擇，而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就偏偏選到了許多錯誤選項——如果不是他心血來潮想要野營，如果不是他選擇那條山路，如果不是他伸手……每每想到這里，路遠辰都感到錐心刺骨的痛！不管有多少人都勸慰他說這些不是他的錯，可他失去了父母卻是事實！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路遠辰坐回辦公桌，他還是選擇把注意力放到早就為趙宗明準備好的遺囑材料初稿上。他跟趙宗明早就初步擬定了大部分內(nèi)容，只是關于集團管理和名下資產(chǎn)的子女配額比例，老爺子始終猶豫不決。
趙家的三個子女并沒有像預期那樣出落成人中龍鳳，反而明爭暗斗，私下做了不少吃里爬外的蠢事。原本跟趙總約好晚上在律所敲定遺囑最后的內(nèi)容，誰知他卻突發(fā)腦溢血！如果治療得當，老爺子醒過來了還好，可如果他一直昏睡甚至死亡……
“能最快聯(lián)系到的心腦方面的專家是誰？”他撥通了左娜的電話。
電話那邊短暫地停頓了一會兒，直到確認好信息左娜才答道，“是江明市的徐劍。他今天去南方參加學術(shù)交流會，為期三天?！?/p>
“無論花什么代價，一定要把他請過來?！甭愤h辰的口吻不容置疑。
“沒問題。”左娜在各行各業(yè)都有屬于自己的人脈，請一位醫(yī)學專家對她來說并不是難事，但她跟著路遠辰共事多年，也很清楚事無絕對，“不過老板，萬一趙總要是挺不過來的話……”
路遠辰聽出左娜話里有話，“想到什么了？”
“唔……我剛剛聽說咱們慈水有個人，好像是能進到睡著的人的夢里……”左娜似乎有些不太確定地開口，“你說，老爺子會不會做夢都在想遺囑的事兒？”
“喂！”路遠辰不敢相信這竟然是自己的超人助手說出口的話，他甚至有些生氣，“第一次聽到你說這樣的蠢話！”
“是真的！”左娜忙說，“我有個當警察的表弟你記得嗎？今晚咱們?nèi)メt(yī)院的時候我在住院部樓道里看見他同事了！你想想，便衣守在病房門口，那一定是有事兒??！剛才我特意打電話去八卦，可真的是稀奇！他說他們有個重要證人昏迷，為了拿到線索，市局秘密請來一個咨詢師進入到證人的夢里了！”
“有這種事？他怎么會告訴你呢？”路遠辰問。
左娜理所當然，“我沒少給這小子贊助生活費，他總要給我些回報的嘛！”
路遠辰接著問，“然后呢？”
“然后他們就拿著從夢里找到的線索去找兇手了呀！”左娜說。
“所以，兇手找到了嗎？”路遠辰再問。
“還沒……”左娜漸漸沒了聲音，而路遠辰的沉默也間接地告訴了她話題到此結(jié)束，“那、那你早睡啊！晚安！”
掛上電話的路遠辰搖搖頭，現(xiàn)在的騙術(shù)已經(jīng)這么高級了？警察不是天天在宣傳反詐騙，結(jié)果自己也中招？
而警局那邊，熊光北一拿到線索立即回到局里召開了緊急分析會。他們根據(jù)顧陌所描述的兇手體貌特征以及現(xiàn)場環(huán)境判斷，經(jīng)過緊鑼密鼓地推敲排查，終于在凌晨鎖定了一個目標。
“馬越，男，漢族，43歲，高中學歷，聞城人，已婚無子女。經(jīng)過調(diào)查，2017年他和妻子所在的聞城第三紡織廠發(fā)生火災，當時事故造成十三人死亡，二十六人受傷。馬越的妻子付光華沒能活下來，他本人當時全身百分之七十燒傷。當時這個新聞轟動全國，在各部門的協(xié)調(diào)下，最后由廠方和市政府共同出資撫恤逝者和傷員才平息了事件。第二年，也就是2019年1月20號，聞城發(fā)生了第一起斷肢殺人案，在隨后的一年內(nèi)，又接連發(fā)生了另外兩起案件。到2021年，馬越搬到興城，我們查到他利用當初賠付的撫恤金承包了一個菜鳥驛站自己經(jīng)營，不過當時整個社會環(huán)境不好，驛站無法繼續(xù)經(jīng)營，最終只能低價轉(zhuǎn)讓。之后，也就是2022年到2023年，興城接連發(fā)生三起連環(huán)殺人案，作案手法與聞城案基本一致，而且兇手再次休眠。我們查到，馬越去年搬到了慈水，流動人口登記顯示他目前住在那片老居民區(qū)的城中村里，方雅茉被綁架的公交站離他登記住所三公里。已經(jīng)有同事排查過這片區(qū)域的攝像頭，確實是存在盲區(qū)的，只要熟悉地形、善于觀察，完全可以避開監(jiān)控覆蓋?！毙芄庖贿呎f，一邊在白板上捋出了時間線，“鑒于兇手的手法不斷進化，第一現(xiàn)場恐怕并不容易找出來?！?/p>
宋河舉手，“老大，咱們找到的視頻上看他還穿著北面的沖鋒衣，我記得這牌子應該不便宜，按照他的經(jīng)濟狀況來說，是不是有點兒……？”
“那件衣服并不是他本人的?！毙芄獗狈鲆粡堎徺I記錄的照片投影到屏幕上，“這是第一個受害者的外套，也是目前我們能得到的最直接的證據(jù)。所以在公交車站的視頻里看起來就很不合身。一會兒大家分組，盡量調(diào)取馬越日常生活的監(jiān)控畫面，看看他有沒有穿過這件衣服。”
“那關于左撇子特征的判斷呢？”宋河接著問。
“當時他用右手捂住受害人的口鼻，我們習慣性地默認了他習慣右手。但其實反復看幾遍視頻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才是真正鉗制住受害人的那只更有力的手?！毙芄獗币贿叡葎澮贿吔忉?，“再加上、呃、再加上方雅茉的表述，當時使用電鋸時對方也是左手?！闭f罷，熊光北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局里知道顧陌參與這件事的寥寥無幾，孫艦要求他們嚴格保密，他也只能謊稱雅茉中途醒過一次。
宋河聽了點點頭，他今天主要是來給熊隊打配合的，他的任務就是把問題引導在一些關鍵線索上，有意不讓其他同事過多關注所謂的“證人、證詞”。不過，他最擔心的并不是局里，畢竟他們有紀律，只要強調(diào)一下大家肯定閉口不談。可跟自己關系不錯的同事偏偏在醫(yī)院被左娜認出來了！有刑警在醫(yī)院病房外值守，這可是會讓左娜兩眼放光的大新聞！作為表姐，左娜對宋河有著天然的血脈壓制。所以當宋河面對她的威逼，他想著反正顧陌本身就是咨詢師，也公開過自己的咨詢技術(shù)，這才松了口。雖然已經(jīng)反復告誡左娜決不能說出去，但心里始終覺得不踏實。
“我這就去匯報情況，都動起來吧！”熊光北開完會一路小跑直奔孫局辦公室。
三天后的早晨，顧陌是被孫艦的電話叫醒的。
“連軸轉(zhuǎn)了幾天，可算把人抓到了！”孫艦如釋重負地說。
“抓住了？這么快！”顧陌揉了揉眼睛，一聽對方說兇手已經(jīng)被捕瞬間清醒了過來，他豎起枕頭靠坐在床頭。
“多虧了你！沒有出現(xiàn)新的受害者真是萬幸！”孫艦是從心底感謝他的。
“其實就算沒有我，熊隊他們也能抓住兇手?！鳖櫮昂芮宄约褐皇翘崆鞍丫€索提供給了警方，一旦方雅茉醒過來，那些線索都將成為明牌。
“光北說一定要謝謝你，聞城、興城和慈水三城互相接壤，光只是排查往來于這三個城市的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有了兇手的左利手和燒傷特征，這才縮小了調(diào)查范圍。為了找到證據(jù)，這些不要命的家伙調(diào)取了嫌疑人大量監(jiān)控畫面，看了兩天兩夜才找到那人穿著綁架方雅茉那晚同樣外套的畫面。不過，人雖然抓住了，但審訊才剛剛開始，他們恐怕還要忙一陣。對了，光北說要感謝你請你吃飯！到時候你可不能拒絕?。 睂O艦說著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顧陌，我知道你這些年用你的夢診技術(shù)幫助過不少人，可這個本事獨你一份，實在很難對外解釋清楚……”
顧陌當然明白孫艦的意思，“孫叔，規(guī)矩我懂，我是不會說出去的。”
“好，你也別光忙工作，有空來家里陪我喝兩杯！”孫艦說。
“沒問題?！鳖櫮蔼q豫了一下，他試探著開口，“孫叔，你真的不知道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兒嗎？”
“……孩子，當初我替你轉(zhuǎn)達過你想親自道謝的誠意，可他當時悲痛欲絕，當場就拒絕了我，他說不想見到你。”孫艦嘆了口氣，“我能理解他痛苦的心情，也知道你想報恩的善意，可是我不能為了滿足你卻傷害了他，你明白嗎？”
顧陌失落地收起電話，不禁再次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蟬鳴陣陣，而顧陌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孫孝慈卻百無聊賴地躺在院內(nèi)一處平整的草地上。他們兩個今年剛剛小學畢業(yè)，已經(jīng)提前放暑假了。對于普通孩子來說，這個假期沒有作業(yè)沒有壓力，正是能無憂無慮到處玩耍的時期，可他們被嚴格地約束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一眼就能看盡院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鳥，因為慈水市福利院的老師們還有很多孩子要照顧，根本無暇顧及這兩個小男孩兒不安分的小心思。
孫孝慈用手指快速地翻閱了自己老舊手機里的通訊錄，接著又把手機丟在身邊的草地上，他望著天上的云朵對顧陌說，“畢業(yè)聯(lián)歡會的時候都說好要一起出去玩兒的，結(jié)果一大半都跟爸媽出去旅游了。剛才我給白晶晶打電話，你猜她在哪兒？在香港迪士尼！欸，迪士尼你知道嗎？普通樂園的英文單詞叫park，而迪士尼叫l(wèi)and，陸地就是land！你想想，那得多大?。 闭f完他還深深嘆了口氣，仿佛在遺憾自己不能親眼看看迪士尼長什么樣子。
盡管自己也沒去過，但聽孫孝慈這么說，顧陌也感覺到迪士尼很厲害的樣子，他滿懷希望地憧憬著未來，“院長說我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能許個愿，到時候我就說要去迪士尼！”
孫孝慈忍不住白了顧陌一眼，“成年?。磕沁€要整整五年呢！再說我都成年了，一個大男人為什么還要去那種幼稚的地方呢??？”
“……”顧陌啞口無言。
“哎呀真的好無聊啊！”孫孝慈打了個哈欠，翻身盤腿坐起來四下看了看，“別說迪士尼了，我們就連這個院子都出不去！”
慈水市福利院位于慈水市珞珈山的山腰處。這里依山傍水，自然環(huán)境當屬一流，院區(qū)也是前幾年才建好的，如果不看大院的門臉都會以為這是一家療養(yǎng)院?？杉幢闳绱?，一走進院區(qū)的大樓，彌散著的還是一陣冷寂孤清的感覺。直到顧陌后來長大才明白，就算那里修得再好，也并非是家。
“那有什么辦法？”顧陌在這種時候只有認命。
誰知孫孝慈兩只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幾下，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活動教室旁邊的垃圾房你有印象吧？”
“知道，怎么了？”
“要是從垃圾房上面翻墻出去，順著坡兒往下走一會兒就到公路，如果能等到下山的巴士，咱們可以去城里好好玩玩！” 孫孝慈得意地挑眉，“怎么樣？去嗎?。俊?/p>
顧陌乍一聽飛速坐起身，“真的！？”可是很快他意識到這種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院規(guī)的范疇，“可要是被院長發(fā)現(xiàn)就慘了！”
“今天他們都忙，我們只要趁著晚飯前回來就行，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孫孝慈肯定地說。
“不過，你怎么知道垃圾房外面能走到公路上去？”顧陌疑問道。
“我去過呀！”孫孝慈神秘一笑，“你以為我像你似的那么膽??？這福利院里有幾個老鼠洞我都知道！”
有了孫孝慈的保證，顧陌也壯起膽子，更想偶爾打破這種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走！”
正值午后，大部分職工都有午休的習慣，后院更是人跡罕至。顧陌和孫孝慈偷偷爬上了垃圾房的房頂走到墻邊，外面果然是一段陡坡，但由于樹木繁茂，攀爬的難度反而不高。孫孝慈身材高大，他一路小心地引導著消瘦的顧陌慢慢往山坡下走，好不容易走出了山坡上的樹林，公路就在眼前！
“這么高??！”顧陌望著腳下一人多高的石墻發(fā)怵，石墻是為了防止山體滑坡來加固的，只不過他平時沒有近距離觀察過，“怎么這么高啊！”
“哪里高了？”孫孝慈嘿嘿一笑，單手撐著墻頭蹭就跳了下去，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他得意地叉腰站在路中間，“跳下來，我接著你！”
顧陌搖頭，他從小身板就弱，自己有幾斤幾兩很是清楚，“我不敢！”
孫孝慈嘖嘖搖頭，“服了你了！”說罷又幾步助跳起來扒住了墻頭，雙腿用力蹬了幾下回來了！
“你是猴子嗎？！”顧陌算是服了。
孫孝慈瞪了他一眼，“你才是猴子！還是個瘦猴！平時不好好吃飯，現(xiàn)在知道長個子的好處了吧？”說著，指著墻頭安排道，“你就坐到邊邊上，把兩條腿放下去。我在上面拉著你的胳膊，然后你再跳，這總可以了吧？”
顧陌吞了口唾沫，也只能照辦。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墻頭，只往下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個高度就算跳下去還是很勉強。于是，他臨時改變了策略，轉(zhuǎn)身對孫孝慈伸出兩手，“你拽緊我??！”說著，就面對墻開始向小心試探。
孫孝慈使勁拽著顧陌，滿頭大汗，他拼命向后仰著身子，咬牙道，“你好了說一聲啊！快點！我都拉不住了！”
顧陌整個人都吊掛著，他的臉貼在被曬燙的石磚上，眼睛向下瞥了瞥，目測離地只剩下不到五十公分的距離了，這下絕對安全！剛要讓孫孝慈松手，卻聽到公路拐彎處一陣急促的汽車鳴笛聲！
嘀嘀嘀！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嘀！
顧陌回頭一看，就見一輛黑色的汽車像蛇一樣歪歪扭扭地在公路上疾速行駛，而他們所處的彎道正好是個急彎，車子剛拐過來就失控脫離路面沖向石墻，恰巧正是顧陌半掛著的位置！
顧陌見狀哇哇大叫，兩腳在空中亂踢，“拉我上去！上去！”
孫孝慈本就筋疲力盡，被顧陌這么一掙扎一時間竟沒有吃住力氣，滑開了手！
砰！
車子在撞到顧陌前突然急轉(zhuǎn)，車身幾乎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而顧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掉了下來，他失去重心，腦袋重重地砸到正在原地打轉(zhuǎn)的車尾，被撞飛的他滾了幾圈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