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顧棲遲的腳尖剛踏出臺(tái)階，拐杖“當(dāng)”一聲橫在他胸前，冷硬的杖頭抵住鎖骨，逼出一陣鈍痛。
顧老太太立在階上，背脊筆直，銀發(fā)在燈下泛出霜刃般的光。
她身后，老宅的影壁與黑夜連成一道墻，壓得空氣都發(fā)沉。
沈明梔半攙著老太太，眸子低垂，唇角卻挑起極細(xì)的弧度。
那一絲笑，像細(xì)針扎進(jìn)顧棲遲的瞳仁。
她袖口繡著一圈淡藍(lán)鳶尾，顏色在燈下幽暗，那是姜晚凝最愛的顏色。
記憶轟然翻倒，去年臘月，雪厚三寸。
他因沈明梔一句“項(xiàng)鏈不見”，當(dāng)眾扣住姜晚凝的手腕，逼她在雪地里翻找。
那天她只穿著薄毛衣，膝蓋跪在冰渣上，青紫一片，仍抬頭對他笑：“找不到，我賠你?！?/p>
他別過臉，沒扶。
春日宴上，沈明梔一句“梔子花粉過敏”，他命人把姜晚凝親手栽的那株梔子連根拔起。
她蹲在花泥里，手指被根刺劃得鮮血淋漓，抬頭喊他的名字，聲音輕得像風(fēng)：“它今年還沒開花......”
他沒停。
原來他因?yàn)樯蛎鳁d冤枉了姜晚凝那么多次。
此刻，雪光、血痕、泥土里的斷根，一并翻涌上來。
悔意像滾油淋心，顧棲遲喉嚨發(fā)緊，嘗到鐵銹味。
老太太的聲音不高，卻一字一釘：“顧棲遲，你不準(zhǔn)去找那個(gè)下人。”
“下人”二字砸得耳膜生疼。
他下頜繃緊，青筋暴起，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
沈明梔在此時(shí)輕咳，指尖搭上他袖口，聲音溫軟：“棲遲，奶奶也是為你好......”
那只手雪白，指甲涂著淡粉。
他卻想起這雙手曾把姜晚凝的斷發(fā)捧給他，笑得乖巧。
顧棲遲猛地甩開沈明梔，手背撞到拐杖，木頭發(fā)出悶響。
老太太紋絲不動(dòng)，眸色沉沉如夜：“顧棲遲，你記住，你身上流的是顧家的血，不是情種?！?/p>
她抬手，管家上前，雙手奉上一紙協(xié)議。
白紙上黑字冷硬：自愿放棄顧家一切繼承權(quán)。
末尾，鮮紅的公章像一把鎖。
“留下后代，你再去瘋?！崩咸穆曇粝窆喷姡厥幵陂L廊。
她目光越過他，落在沈明梔平坦的小腹上，意思再明顯不過。
顧棲遲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像被鐵箍勒住。
他抬眼，看見沈明梔眼底一閃而過的得意，又看見老太太手中拐杖的冷光。
那一瞬，他仿佛回到雪夜，看見姜晚凝跪在冰里，對他伸出手。
而此刻，那只手已經(jīng)收了回去，再也不等他。
悔意與怒意絞成一股繩，勒住他的喉嚨。
顧棲遲咬緊牙關(guān)，齒間滲出血絲，聲音低啞卻決絕：“我不簽?！?/p>
三個(gè)字，像從胸腔里硬生生撕出來，帶著血腥味。
老太太的拐杖微微一沉，沈明梔的笑僵在嘴角。
夜風(fēng)卷過，燈影搖晃，顧棲遲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條掙脫鎖鏈的孤狼。
但顧棲遲最后還是被壓進(jìn)了房間，在顧家他永遠(yuǎn)也越不過顧老太太。
夜里十一點(diǎn)，長廊盡頭的燈一盞盞熄滅，顧棲遲把整瓶威士忌灌進(jìn)喉嚨，火一路燒到胃里。
酒液灼痛，卻抵不過胸腔里翻涌的悔意。
他想起姜晚凝跪在雪地的膝蓋，想起她親手被拔起的梔子根須，想起她最后那句“我不撿了”。
每一幕都化成釘子，釘?shù)盟麩o法呼吸。
顧棲遲踉蹌進(jìn)房，門鎖“咔噠”一聲，像鎖鏈套牢。
燈未開，昏黃壁燈從門縫漏進(jìn)來，落在床尾。
那里站著沈明梔，煙青真絲，領(lǐng)口白茶，袖口淡藍(lán)鳶尾，全是姜晚凝的舊影。
顧棲遲的瞳孔猛地收縮，酒意與記憶攪成漩渦。
他小心翼翼伸手，指尖碰到肩帶，冰涼真絲瞬間變成滾燙皮膚。
“凝凝......”
這一聲低啞，像把五臟六腑都撕出來。
沈明梔順勢貼近，雙臂蛇一樣纏上他的脖頸，呼吸噴在他耳后：“棲遲，我在?！?/p>
酒香、體香、柑橘香攪在一起，本該旖旎，此刻卻像毒藥。
顧棲遲眼底血絲炸裂，理智被酒精撕得粉碎。
他俯身，吻落在她鎖骨。
下一秒，齒關(guān)卻嘗到陌生的香水味，甜膩，沖鼻。
那不是姜晚凝。
柑橘香從沈明梔腕間散出，像一記耳光，狠狠劈開混沌。
顧棲遲驟然僵住，胃里翻江倒海，酒液混著酸水直沖喉頭。
眼前那張臉重疊又散開，最終定格成姜晚凝站在雨幕里決絕的背影。
惡心、恐懼、悔意、暴怒，所有情緒在同一秒炸開。
“滾！”
他嘶啞到破音，手臂猛地發(fā)力。
沈明梔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床尾，額頭磕在床柱，發(fā)出悶響。
她抬頭，臉色青白，唇角顫抖。
顧棲遲踉蹌后退，撞到矮柜，酒瓶傾倒，琥珀色液體漫過地板。
他指著自己胸口，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我他媽連她的影子都不配碰！”
酒意翻涌，顧棲遲彎腰干嘔，卻只吐出苦澀膽汁。
天花板在旋轉(zhuǎn)，燈光碎成萬片。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十指摳進(jìn)地毯，指節(jié)泛白。
悔恨像潮水，一浪高過一浪，拍碎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
“凝凝......”
這一次，聲音低得只剩氣音，像哀求，也像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