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九月,會稽郡吳縣,秋雨連夜。
阿羽裹著粗布斗笠,站在烏篷船頭,眼前是黑壓壓的江水,也是黑壓壓的未來。
阿羽看著船里堆著二十柄缺口柴刀、三桿削尖竹竿,手指在發(fā)抖——這是項梁倉促間能弄到的全部軍資。
旗桿粗糲的木刺扎進(jìn)掌心,他卻感覺不到疼——只覺得荒唐:
“叔父,咱們就憑這個?”
他聲音發(fā)顫,第一次發(fā)現(xiàn)舉鼎的雙臂也會沒底氣。
“我行嗎?”
這句話堵在喉嚨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側(cè)頭找項梁,卻只看見雨幕里叔父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將傾的山。
項梁按住他肩膀:“人心就是利刃。別怕?!?/p>
岸上,虞薇撐一把青竹傘,踮腳張望。
她懷里抱著一只小包袱,里面不是干糧,而是一卷楚軍舊旗——黑底赤鳥,已褪色。
阿羽跳上岸,雨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
虞薇踮腳,一頂青竹傘貼到他臂彎,把傘往他那邊傾了大半,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進(jìn)他衣領(lǐng)。
薇兒把旗塞給他:“你若舉旗,我便舉燈;你走到哪兒,燈亮到哪兒?!?/p>
雨水沖掉塵灰,薇兒指尖在旗桿上輕輕一敲——咚——像給少年心里那塊懸空的石頭找到了落點。
旗布展開,那只赤鳥像突然活了,撲啦啦振翅。
阿羽的心口被燙了一下,懵懂里生出第一?;鹦牵⒂鹕钗豢跉?,把旗桿攥得死緊:
“那就試一次。”
船過彭蠡,江霧濃得化不開。阿羽坐在船舷,看兩岸鬼火似的營壘一盞盞亮起,心里卻越來越空。
——如果敗了,這些人都會死。
——如果勝了,然后呢?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未來”像深淵,沒有底。
霧里有腳步聲,虞薇抱著膝坐到他身邊,把一只溫?zé)岬呐疵讏F(tuán)塞到他掌心。
“吃一點,胃里不空,心就不慌?!?/p>
阿羽咬了一口,甜里帶著荷葉香,眼眶忽然發(fā)熱。
“薇兒,我怕?!?/p>
少年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
虞薇把額頭抵在他肩上,很輕地蹭了蹭:“怕什么?怕你變成壞人,還是怕我跑?”
阿羽搖頭,卻說不出話。
她便伸手捧住他的臉,指尖帶著江水的涼:“阿羽,你什么樣子我都認(rèn)得。你怯的時候,我就替你點燈;你狠的時候,我就替你收刀。你往前走,我總是在后面一步?!?/p>
二世二年七月,定陶城下。
楚軍連破數(shù)城,鋒芒正盛,卻中了章邯夜襲。
火雨漫天,鼓聲斷裂。
阿羽在亂軍中左沖右突,一戟挑落數(shù)名秦騎,回頭卻看見——
項梁的戰(zhàn)車被長矛洞穿,叔父胸口的血像決堤的河。
“阿羽!接住!”
項梁用盡最后的力氣,把軍符拋向他。
阿羽踉蹌接住,跪在泥水里,抱緊叔父尚有余溫的身體。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坍塌。
“叔父你別睡……我?guī)慊貐强h……”
回答他的,只有秦軍號角越來越近的嗚咽。
虞薇提著短劍殺進(jìn)重圍,雨水混著血珠濺在她蒼白的臉上。她一句話沒說,只是死死攥住阿羽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那一握,像一根細(xì)而韌的線,把即將潰散的他重新系回人間。
戰(zhàn)后,項梁的尸體被抬回時,蓋著一面殘破的楚旗。阿羽跪在泥水里,手指摳進(jìn)地面,指甲縫里塞滿暗紅的土。耳邊是士卒壓抑的哭聲,他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只覺得天地一下子塌成方寸,胸口被鑿出一個洞,風(fēng)灌進(jìn)去,空得生疼。
有人輕輕抱住他的頭。
虞薇的白裙被血和泥染透,像一株被踐踏的野薔薇。她沒有哭,只是把阿羽的臉按在自己頸窩,一下一下順著他的發(fā)。
“阿羽,你聽——”
她心跳得又急又穩(wěn),“叔父的心不跳了,我的還在跳。以后,我替他守著你?!?/p>
那一夜,少年在少女的懷里第一次嚎啕大哭,像把十四年的怯懦、惶恐、自責(zé)一股腦倒出來。
哭到最后,他啞著嗓子問:“要是連我也死了呢?”
虞薇把他抱得更緊:“那我就把楚旗裹在身上,去陪你?!?/p>
二世三年,巨鹿。
漳水怒號,寒濤翻雪。
楚軍五萬對秦四十萬,諸侯壁上觀,無人敢前。
阿羽站在船頭,黑甲映著雪光,像一柄新出爐的刀,看對岸秦軍營壘連綿如火城。
他下令鑿沉渡船,砸碎炊釜,只攜三日糧,士卒們沉默地鑿船,鐵器撞擊聲在寒夜里格外脆。
阿羽心里卻意外地安靜——
不是不怕,而是終于明白:
怕,也得做,因為身后已無退路。
他回頭,虞薇站在雪地里,手里提著一盞小小的銅燈。燈火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滅。她沖他笑,嘴唇凍得發(fā)紫,火盆里,薇兒親手把最后一袋干糧投入烈焰,火光映得她眼底一片赤紅,卻一個字也沒說。
“怕嗎?”阿羽低聲問。
薇兒把發(fā)尾咬在嘴里,打結(jié),再用絲帕纏緊:“怕你回頭?!?/p>
阿羽忽然大步走回去,把她連人帶燈擁進(jìn)懷里。
“薇兒,給我唱支歌吧。”
虞薇輕聲哼起兒時楚謠,調(diào)子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