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棺“轟”地從地里撞出來,棺蓋剛升起就炸成了碎片,碎屑混著土坷垃劈里啪啦往下掉。
魔法師扔出的血色復活石像扔火種似的砸進棺材——剎那間,滿棺的復活石一下子全炸開了,赤紅的光焰順著晶石的紋路爬滿整個棺槨,燒得像一片通紅的火海,連聲音都被吞掉了。
地面上的金色法陣突然活了過來,紋路瘋長,一圈圈死死裹住石棺,符文在火光里閃閃爍爍,像無數(shù)只盯著獵物的眼睛。
棺里的女人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眼。
銀發(fā)散開,跟著氣流飄起來,發(fā)梢掃過棺沿時,甚至帶起細碎的火星子。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沒打磨過的粗坯劍刃,渾身上下透著股剛從泥里掙出來的野勁,比活著的時候多了幾分野氣,連眼神都冷得像淬了冰,透著股懾人的兇光。
發(fā)絲間還帶著點淡淡的皂角味,混著翻涌的魔力一起往外滲——那魔力卻邪性得厲害,碰著的磚石草木,全無聲無息地化成了粉末。
血色光網(wǎng)帶著像撕破布一樣的銳響壓下來的瞬間,小公主橫過劍,擋在毛毛身前,棉布裙擺被陣里的魔力掀得獵獵作響。她人小小的,腰桿挺得筆直,那模樣,和當年新羅擋在伙伴身前時一模一樣。
可新羅比她快。新羅先動了。
一道寒光閃過,魔法師的權杖斷成兩截,水晶杖頭在地上滾出清脆的響。
“我年輕時也以為,殺了魔王就能救所有人。”她的聲音穿過喧囂,輕得像嘆息,卻讓所有刀劍都停了,“后來才懂,真正的枷鎖,從不在劍刃上?!?/p>
毛毛渾身一僵,呼吸猛地卡在喉頭。
光網(wǎng)的銀輝淌過她肩頭,揮劍斷杖的殘影里,鬢角的白發(fā),握劍的弧度,連皺眉時眉峰的褶皺,都和記憶里被石棺寒氣凍住的模樣重疊。
“新羅……”
他喉間碾出兩個字,尾音帶著灼痛的沙啞,像被烙鐵燙過的鐵皮在顫。
小公主揚起的裙擺,魔法師變調的驚呼,全模糊成了失焦的霧影。
他死死盯著那道既熟悉又透著陌生凜冽的背影,爪尖深掐進掌心,血珠沁出來,滾過指縫,這才敢信,眼前不是石棺旁熬干了血的幻夢。
女人忽然偏頭,頸間銀發(fā)光滑地掃過肩頭。那雙剛睜開不久的眼睛轉過來,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落在毛毛身上時,沒什么溫度:“毛毛,解釋一下。我的棺木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復活石?”
骨節(jié)咔咔作響著縮成毛茸茸的一團,半獸形態(tài)褪盡,變回巴掌大的黑貓。毛毛的耳朵本來就貼向腦后,此刻更是壓得幾乎埋進毛里,小肉墊在地上急慌慌地刨著,圓溜溜的眼睛里汪著水光,聲音也成了細弱的喵嗚:“我……我想讓你回來,攢了無數(shù)次……可每回都攥著石頭不敢動……怕你醒了要生氣……怕你怪我……”
新羅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是松了勁,又像是無奈。她抬手將那團瑟縮的小黑貓撈進懷里,指腹順著毛茸茸的頭頂輕輕摩挲,和幾百年里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
她沒再責備一個字。掌心的溫度漫過去時,連周遭翻涌的魔力都似乎柔緩了些。
回國的路,像在剝浸了淚的洋蔥。
老國王用“魔王稅”填滿私庫,百姓的白骨堆成城墻下的基石;小公主的哥哥弒父奪位時,劍上還沾著襁褓嬰兒的血——只為終止這場吸血的游戲。
小公主扯下哥哥的王冠,扣在自己發(fā)間:“哥,你撐得太久了。換我來?!?/p>
新羅抱著黑貓站在廊下,看這兄妹相擁而泣,像在看一場遲到百年的團圓。毛毛的尾巴悄悄勾住她的手腕,帶著小心翼翼的暖。
城外三里,溪水潺潺。兩間茅屋,一畦番茄,成了新世界的全部。
新羅戴草帽蹲在田里掐黃葉;毛毛化青年,赤腳踩在泥里,尾巴卷著木桶,水珠順著鱗片滴落,砸出小小的坑。
偶爾有迷路的勇者闖進來,慌著問魔王城怎么走。新羅指完方向,總會補一句:“第九層別踩左邊地磚,我家貓以前總在那兒摔跤。”
毛毛在她身后齜牙,尾巴尖卻悄悄卷住她的衣角,耳根泛紅。
秋雨漫進茅屋時,新羅正用絨布擦銀刀。刀鋒映出她沒皺紋的臉,鬢邊一縷白發(fā)垂落,像冬雪落在春枝上,刺目得很。
她把刀塞進浴缸與石壁的縫里,動作輕得像怕驚動積年的塵。
伙伴們的墓碑早被風蝕成矮石,母親留的檀木梳朽在匣底,連活了三千年的水精靈,去年也在她掌心化作了最后一縷水汽。
她數(shù)著番茄藤榮枯的次數(shù),數(shù)到第七十三次時,忽然懂了——長生從不是饋贈,是時間把她剔成了孤骨,讓她眼睜睜看所有鮮活的人與事,都成了握不住的沙。
藏好刀的剎那,秋雨敲著窗欞。她望著鏡中霜雪般的發(fā),第一次覺得,這具不老的軀殼,也該嘗嘗葉落的滋味。
她試過絕食,被他深夜撬開牙關灌熱粥;試過投河,被他一尾巴拍上岸,摁著喝了三大碗姜湯;甚至爬上懸崖,卻被他用風系魔法裹著,輕輕放在崖底的草地上。
最后,她選了最安靜的方式——趁他這個魔王,正忙著陪勇者演那出戲的時候。
溫水漫過胸口時,她想起水精靈的話:“水最像時間,溫柔,卻從不停留?!?/p>
刀鋒貼上手腕的瞬間,木門“吱呀”開了。
毛毛闖進來,指尖還掛著未干的血珠——他剛在魔王城演完“被勇者重創(chuàng)”的戲,特意弄亂濕發(fā),想回來討她一句心疼。
血珠砸在青石板上,像串歪歪扭扭的紅腳印。
撒嬌的話剛到嘴邊,他的瞳孔突然縮成細線。
浴缸里的水正一點點變深,從透明到淡粉,再到濃稠的紅。
“嗬——”
非人的嘶鳴從喉嚨里炸開,像百口銅鐘同時崩裂。身上的雨水化作霧氣,吞噬了他的身形。
巨大的骨翼撐破屋頂,勁風掀翻了銅鏡,碎片里映出猙獰的獸影——覆著暗鱗的軀干,燃著幽火的龍角,那雙徹底染成猩紅的眼。
浴室瓷磚寸寸開裂,月光從破洞灌進來,在他漆黑的鱗甲上流淌,像潑了一地碎銀。
毛毛用尾巴卷起新羅,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觸到她冰涼的皮膚時,又驟然收力。他把她按在毛茸茸的胸口,心臟的搏動震得她耳膜發(fā)疼,每一下都像要跳出胸膛。
“為什么?!”他的聲音裹著哭腔,鱗片摩擦聲里,藏著幾百年未露的恐慌,“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為什么你能為他死,就不能為我活著?!”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混著他胸口的血,糊住她的口鼻,幾乎要窒息。
她咳了兩聲,聲音輕得像蛛絲:“難不成……你一直喜歡我?”
哭聲戛然而止。
黑霧散去,青年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她頸側,水珠滴進衣領。他把臉埋進她肩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被搶了糖的孩子:“這都看不出來,你是有多笨……笨蛋女人。”
尾音里裹著的委屈,像攢了幾百年的雨,終于傾盆而下。
新羅望著天花板的破洞,忽然想起很多事:
第一次見面,他罵她笨蛋,尾巴卻搖得像要飛起來;她第一次受傷,他一邊罵她惹麻煩,一邊往她傷口上撒藥粉,手抖得像篩糠;她成親那天,他蹲在雨里,尾巴纏成個死結,像條被丟棄的舊繩子。
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突然在腦海里炸開,每一片碎屑都閃著刺眼的光。
“原來……是這樣啊?!彼哉Z。
毛毛的耳朵“唰”地塌了下去,炸起的絨毛慢慢平順,高揚的尾巴也蔫蔫地垂落。
新羅說想靜靜。
于是毛毛就跟在她身后三步遠的地方,影子貼著她的影子,怎么甩都甩不掉。
直到驛站的大堂里,撞見那支金發(fā)碧眼的勇者隊伍。
領頭的青年笑起來時,左唇有個淺淺的梨渦,和安東尼一模一樣。
新羅的指尖猛地涼了。
她連夜翻遍了王室秘藏的《幽冥錄》。書頁記載,安東尼的魂魄本應在三十年前完成第33次重凝,卻在輪回途中被生生打散,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頁的空白處,蓋著個新鮮的黑爪印,爪尖的墨痕還未干透,正正壓在“魂魄已銷毀”五個字上。
毛毛蹲在窗臺上,尾巴緊張地繞著腳踝,像在絞一根救命的繩:“我怕……我怕你看見他,就不要我了。”
新羅低頭看著他。這只曾手撕過巨龍、踏平過戰(zhàn)場的魔王,此刻正把下巴擱在她膝蓋上,金瞳濕漉漉的,像只做錯事的貓。
她本該生氣的。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下次別這樣了。”
毛毛的眼睛“噌”地亮了,得寸進尺地往床里鉆,尾巴在被單上拍了拍:“那這次就算了?睡覺?!?/p>
第二天清晨,新羅盯著毛毛光裸的脊背。肩胛骨下方,那道當年她親手縫過的疤痕,在晨光里泛著淺粉色。
從“撿了只貓”到“被窩里多了個人”,中間竟連句像樣的告白都沒有。
“我怎么就被一只貓騙了一輩子?”她扯了扯被角。
毛毛翻過身,耳尖還紅著,尾巴悄悄往被單里縮了縮,小聲辯解:“是人類教我的……他們說,撒嬌有用?!?/p>
新羅把被子拉過頭頂,聲音悶在棉絮里,帶著點哭笑不得的氣:“好家伙,我這是被做局了。”
她氣得宣稱要冷戰(zhàn)一百年。
毛毛卻像得了什么指令,開啟了花式哄人模式:
番茄田里憑空長出心形的果實;魔王城的屋頂每天清晨都會用云拼出“對不起”三個字;甚至有次她隨口說想吃城東的糖糕,第二天那間鋪子的掌柜就被“請”到了茅屋前,身后跟著二十個捧著糖糕的魔族侍衛(wèi)。
冷戰(zhàn)結束得毫無征兆。
新羅正在菜園里拔草,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微弱的脆響。
“毛毛,你又把我的番茄苗踩死了。”她頭也不回地說。
青年形態(tài)的毛毛站在菜畦里,褲腳沾著泥,眼尾的紋路比初見時深了些,藏著幾百年的風霜。他突然撲過來,把她按在翻松的泥土里,眼淚砸在她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像幅混亂的地圖。
“不許再死?!彼穆曇魩е耷唬讣膺盟觳采?,“不許再冷戰(zhàn),不許不理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