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光潔如鏡,映出楚河一張失了血色的臉。深灰色西裝裹在身上,空蕩蕩的,如同一個掛衣服的草架子,剛剛在頂樓會議室里被老總唾沫橫飛、戳著鼻尖罵“腦子進(jìn)了糞坑”、“吃白飯的廢物”時,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此刻正沿著脊椎骨一股一股地朝上爬,浸透了他每一寸皮膚。空氣凝固在電梯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頭頂換氣扇單調(diào)的、令人窒息的嗡嗡低鳴,以及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
衣袋里的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柳青”的名字,像一顆燒紅的烙鐵燙了他的手心。楚河手指僵硬地劃過接聽鍵,話筒里立刻炸開一串尖利的女高音,和抓心撓肺一樣,又快又狠地刺進(jìn)他的耳膜:
“死在路上了?楚明作業(yè)堆成山了!快點(diǎn)滾回來!磨蹭什么!”
柳青的聲音經(jīng)過電信號的扭曲,愈發(fā)顯得冰冷刻薄,帶著一種穿透耳膜的穿透力,伴隨著那端模糊飄來的游戲音效背景聲,像無數(shù)只蟲子同時在耳邊啃噬唾液浸潤的鼓膜。楚河喉嚨發(fā)緊,干澀地“嗯”了一聲,那聲音微弱得如同蚊子哼哼。對面已經(jīng)毫不留情地掐斷了電話,只留下一串短暫的忙音。
“嘟…嘟…嘟…”忙音敲打在楚河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靠在冰涼的不銹鋼壁面上,望著鏡面里那個面容晦暗、眼神空洞的自己,只覺得一股深不見底的疲憊,混著剛被老板撕開的屈辱,沉甸甸地墜著胃袋往下掉。鏡中的男人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徒勞地支撐著一身勉強(qiáng)稱得上體面的衣物。
家門鑰匙插進(jìn)鎖孔,輕輕轉(zhuǎn)動。門開了,一股混合著油煙和廉價空氣清新劑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死死堵住了他的呼吸道。
玄關(guān)燈光昏暗,楚河下意識地彎腰換鞋。就在蹲下去的剎那,眼角余光瞥見那雙沾了些許泥水的廉價皮鞋旁,赫然躺著一雙女式黑色羊皮尖頭高跟鞋——鞋跟尖銳得如同兇器,锃亮,纖塵不染。柳青回來了?今天明明是常規(guī)加班日。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沉入更深的疲憊沼澤里。他甩甩頭,試圖將混亂的思緒排出腦海。
剛直起身,視線便撞上了餐廳燈光下妻子柳青冰冷審視的目光。她穿著熨帖精致的真絲襯衫和高腰西褲,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頸間那枚璀璨的鉆石吊墜在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寒光。
“你穿的什么玩意兒?”柳青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他身上那件嶄新的、帶著明顯折痕的淺藍(lán)色襯衫——那是他昨天在商場打折區(qū),猶豫許久才咬牙買下的,“跟抹布一樣皺巴!看看這顏色,土得掉渣!”她踩著那雙尖細(xì)的高跟鞋,“嗒、嗒、嗒”地走過來,帶著一股香風(fēng),動作卻毫不留情。冰冷的指甲刮過楚河脖頸處的皮膚,猛地揪住襯衫后領(lǐng),粗暴地往外一拽!
布料撕裂的細(xì)微聲響在凝固的空氣里格外刺耳。楚河一個趔趄,眼睜睜看著那件省吃儉用換來的新襯衫,像一塊骯臟的抹布,被柳青厭惡地拎著,大步流星地走向廚房角落那個敞開的垃圾桶。
“哐當(dāng)”一聲,垃圾桶蓋子彈起又落下,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公司保潔都比你穿得體面,”柳青的聲音淬了冰,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別在外面給我丟人現(xiàn)眼!”
一股濃重的油煙味從廚房緊閉的推拉門縫隙里鉆出來,嗆得楚河喉嚨發(fā)癢。他木然地推開廚房門,鍋里溫著的剩菜散發(fā)著一股蔫巴巴的糊味。他沉默地打開冰箱,冷藏室慘白的燈光照亮了里面可憐的空曠——除了幾盒半凝固的酸奶和幾顆蔫黃的青菜,什么都沒有。冷凍室深處,他那瓶視若珍寶、用來下飯的辣椒醬瓶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上次柳青好像嘀咕過什么“垃圾食品”、“一股子窮酸味”……
廚房門又被粗暴地拉開。柳青的身影堵在門口,像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隔絕了客廳電視里喧囂的綜藝吵鬧聲。
“楚明吃過了,”她面無表情地宣布,語氣硬邦邦,毫無轉(zhuǎn)圜余地,“沒你的份。趕緊去把他作業(yè)搞定了,別杵這兒礙手礙腳浪費(fèi)電!”
楚河沒吭聲,默默地關(guān)了火,蓋上鍋蓋,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jī)器人,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向兒子的房間。緊閉的房門后面,隱約傳來密集的鼠標(biāo)點(diǎn)擊聲和游戲角色的激烈嘶吼。
他抬起手,指節(jié)在門板上輕輕叩了幾下。等了足足十幾秒,里面才傳來一聲極不耐煩又含糊不清的“進(jìn)來”。
推開門,一股混雜著薯片碎屑、汗味和電子設(shè)備發(fā)熱的渾濁氣流撲面而來。兒子楚明整個人陷在電競椅里,背對著門,兩條腿隨意地搭在堆滿雜物的小書桌上,頭頂巨大的耳機(jī)隨著他游戲里激烈的操作微微晃動。屏幕上光影閃爍,槍炮轟鳴。桌上、地上,隨處可見散落的零食包裝袋、揉成一團(tuán)的草稿紙和幾本攤開的練習(xí)冊。
“作業(yè)?!背拥穆曇舾蓾硢。路鹪S久不曾開口說話。他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桌角那幾張皺巴巴、邊緣卷曲的試卷上。鮮紅的分?jǐn)?shù)刺眼地跳躍著,如同一個個嘲弄的標(biāo)記。
楚明頭也沒回,左手依舊在鼠標(biāo)上飛快地點(diǎn)動著,右手極其隨意地往旁邊一抓,將那幾張試卷揉得更皺,然后往后一甩,像丟廢紙一樣,胡亂地拍在楚河站立方向的地板上。
“簽個字,窩囊廢?!彼穆曇魪木薮蟮亩鷻C(jī)里悶悶地傳出,帶著濃郁的薯片渣滓味和不耐煩,咀嚼食物的嘎吱聲清晰地傳來,成了這侮辱性話語最輕佻的背景音。
那只懸在半空的手,那只剛剛被妻子指甲刮出紅痕、還殘留著垃圾桶冰冷觸感的手,那只在會議室里被老總唾沫星子噴滿了的手,猛地僵住了。
試卷皺巴巴的紙頁邊緣,像粗糙的砂紙,無聲地摩擦著楚河指腹上經(jīng)年累月的老繭。那三個字——“窩囊廢”——帶著薯片的油膩氣息和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飾的輕蔑,像三根燒紅的鋼針,透過耳膜,狠狠扎進(jìn)了他一直瑟縮、一直忍耐的心臟深處。那里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了一聲極其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碎裂聲,像是冬日冰封的湖面,突然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zhì),沉重地壓迫著肺葉。楚河緩緩蹲下身,動作遲滯得如同生銹的機(jī)器關(guān)節(jié)。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顫抖著,異常緩慢地,極其仔細(xì)地,將地上那幾張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試卷一張張抹平。
他摸出上衣口袋里那支陪伴多年的廉價鋼筆——筆身早已被磨得光滑發(fā)亮。拔開筆帽,如同過往的千百次一樣,在那幾處需要簽名的空白處,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墨水浸潤紙頁,留下一個個沉默而深刻的印記。
簽完最后一張數(shù)學(xué)試卷,那道曾經(jīng)讓兒子楚明抓狂的二次函數(shù)題旁邊,一個猙獰醒目的紅叉幾乎撕裂紙張。楚河低著頭,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個叉上。
然后——
他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那雙一直低垂著、布滿疲憊血絲的眼睛,此刻抬了起來,直直地望向依舊背對著他、沉醉在游戲廝殺中的兒子楚明。那眼神不再是慣常的忍讓和渾濁,里面翻涌著某種陌生的、令人心驚的暗流。
楚河的手,那只剛剛還在試卷上簽下工整名字的手,突然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五指猛地收攏,死死攥住手中那一疊試卷!
嗤啦——!
尖銳刺耳的紙張撕裂聲驟然炸響,打破了房間里除了游戲音效之外虛假的平靜!那聲音如此突兀,如此驚悚,甚至蓋過了耳機(jī)里的槍炮轟鳴!
楚明像被電流擊中,整個人猛地一顫,手指僵在鼠標(biāo)上,愕然地轉(zhuǎn)過身來。他那雙年輕的眼睛里,還殘留著游戲帶來的興奮,瞬間被眼前的一幕凍結(jié)成了驚恐和難以置信。
楚河沒有看他。
他兩只手抓住撕開一半的試卷,手臂上的肌肉賁張,青筋在皮膚下如蚯蚓般暴凸!他用盡全力,再一次狠狠地、決絕地撕扯下去!
嗤啦!嗤啦!嗤啦!
紙張碎裂的聲音密集如爆豆,又像垂死掙扎的哀鳴。試卷被他狂暴地撕扯成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碎片!碎紙如同骯臟的雪片,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拋向上方!
雪白的、承載著紅色叉號和黑色簽名的紙屑,紛紛揚(yáng)揚(yáng),漫天飛舞。
它們打著旋,無聲地飄落。落在楚明僵硬的肩膀上,落在他忘了咀嚼、沾著薯片碎渣的嘴角,落在他那雙價格不菲的嶄新球鞋上,也落在地板上那些散落的薯片包裝袋和空飲料瓶之間。
時間仿佛在此刻被強(qiáng)行按下了暫停鍵。
楚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剛剛徒手搬走了一座山。他粗重的喘息在驟然死寂下來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不再看驚呆的楚明,甚至沒有理會臥室門口聞聲沖過來、一臉震驚和憤怒的柳青,只是猛地轉(zhuǎn)過身,像一個掙脫了所有無形絲線的木偶,大步?jīng)_向玄關(guān)。
“楚河!你發(fā)什么瘋!”身后,柳青尖利刺耳的咆哮終于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帶著歇斯底里的失控,“給我滾回來!你有種撕卷子?你有種就別回這個家!”
楚河的手握住冰冷的金屬門把,那刺耳的尖叫像鈍刀子刮過他的耳膜。他用力按下門把,拉開厚重的防盜門。
外面的世界,不知何時已是一片深沉的墨色??耧L(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瘋狂地鞭打著樓道里老舊的聲控?zé)簦瑹艄庠诳耧L(fēng)中忽明忽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將他的影子拉扯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扭曲變形。
他一步踏進(jìn)門外席卷天地的風(fēng)雨中,沉重的防盜門在身后被他用盡力氣,“砰”地一聲狠狠甩上!
那聲巨響,如同一個決絕的句號,瞬間吞噬了門內(nèi)柳青持續(xù)不斷的咒罵和楚明隱約傳來的、不知所措的嗚咽。
門板冰冷的震動感還清晰地留在掌心紋路里,楚河一頭扎進(jìn)門外鋪天蓋地的黑暗與風(fēng)雨。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單薄的襯衫和廉價的西裝外套,布料緊貼在皮膚上,沉重而冰冷,貪婪地吸走他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體溫。
雨水順著發(fā)梢、眉骨、鼻梁瘋狂地淌下來,流進(jìn)眼睛,又咸又澀,模糊了視線。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小區(qū)冰冷濕滑的水泥路面上,渾濁的積水濺起。路燈的光暈在瓢潑大雨中暈染成一片片破碎迷離的黃斑,像是無數(shù)只窺探的、混沌的眼睛。
身后那扇熟悉的、曾經(jīng)被稱作“家”的門窗里,燈火通明。隔著厚重的雨幕和緊閉的窗玻璃,他似乎還能“看”到柳青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和她指著窗戶方向的、不斷翕動的嘴唇。咒罵聲被風(fēng)雨撕扯得模糊不清,但那尖銳的輪廓,如同刻刀在他混亂的腦海里再次劃下深深的印記。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動都牽扯出尖銳的疼痛。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褲袋,那里還裝著陪伴了他多年的手機(jī)。屏幕剛一按亮,刺眼的白光在雨夜中炸開。一道猙獰的蛛網(wǎng)狀裂痕清晰地貫穿了屏幕中央——那是白天被老總拍桌子怒吼時,無意中磕在堅硬桌角留下的見證。
冰冷的手指在濕漉漉的屏幕上艱難滑動。屏保圖片緩緩顯現(xiàn)出來。屏幕裂紋恰好橫亙在照片中央,將那張熟悉的笑臉殘忍地割裂開來。
照片有些年頭了,像素不高,帶著歲月特有的模糊顆粒感。背景是公園里常見的粗糙水泥長廊,上面爬滿青翠的藤蔓。照片里的他,年輕得幾乎陌生,頭發(fā)濃密黑亮,嘴角咧開一個幾乎要扯到耳根的、毫無陰霾的傻氣笑容。他小心翼翼地緊挨著身邊的柳青。那時的柳青,臉上還帶著少女般圓潤的柔和輪廓,眼中漾著水波般的溫柔笑意,即使隔著陳舊的像素也能感受到那份純粹的快樂。她微微側(cè)身,一只手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則幸福地、帶著點(diǎn)炫耀意味地輕撫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是七個月的楚明,在他們身體相連的地方安靜地生長著。兩人笨拙地擠在小小的取景框里,身體緊貼,笑容重疊,仿佛整個世界的風(fēng)雨都與他們無關(guān)。
雨水瘋狂地砸在手機(jī)屏幕上,碎裂的影像在冰冷的水漬里扭曲、晃動。楚河死死盯著屏幕,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屏幕上漾開的雨水,模糊了照片里的笑容,也模糊了他此刻的視線。胸膛里有一股滾燙的巖漿在左沖右突,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fù)P起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部裂了屏、承載著過往唯一暖色的手機(jī),狠狠地砸向腳下冰冷堅硬、積滿污水的水泥路面!
啪嚓——!
塑料和玻璃碎裂的聲響在狂暴的風(fēng)雨聲中顯得微弱而短暫,如同一聲絕望的嗚咽,瞬間被吞噬殆盡。手機(jī)殘骸在污水中彈跳了一下,屏幕徹底熄滅,那凝固在十年前的笑臉徹底沉入了黑暗的泥水深處。
楚河像被抽走了骨頭,高大的身軀在滂沱大雨中搖晃了一下。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看身后那扇燈火通明卻冰冷刺骨的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著灌滿了鉛水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更加踉蹌地向著小區(qū)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深處走去。
雨水將他吞噬,如同要將這具疲憊不堪的軀殼徹底沖刷干凈。前方小區(qū)門口,透過密集的雨簾,隱約可見閃爍的車燈——是出租車嗎?還是深夜匆忙歸家的私家車?那微弱的光暈在洶涌的黑暗中搖曳不定,像一個模糊不清的問號,懸浮在濕漉漉的、看不到盡頭的長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