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村前臺那盞吊燈,光線昏黃得像是摻了太多陳年的灰塵??諝饫锔又舅土畠r空氣清新劑混合的甜膩氣味,黏在喉嚨里,有點發(fā)悶。我捏著剛拿到手的合影名單,薄薄一張復印紙,邊緣有些毛糙,指腹下是打印機留下的、微熱的凹凸感。
視線掃過那些熟悉的名字,像檢查考勤表一樣機械。張經理、王工、李姐、小趙……手指劃過紙面,卻突兀地停住了。
少了一個。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輕輕攥了一下,又猛地松開。我皺眉,重新數(shù)了一遍。一、二、三……十五。不對。我們部門明明來了十六個人,包括我。這份名單上,只有十五個名字。
“李姐,”我轉向旁邊正低頭刷手機的李梅,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把名單遞過去,“你看看,這名單是不是打漏了?怎么才十五個?”
李梅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有些茫然,她接過名單,指尖在紙面上劃拉了幾下,又抬眼看了看不遠處吵吵嚷嚷聚在前臺拿房卡的同事們,數(shù)了數(shù)人頭。“十五個?沒錯啊林薇,”她語氣輕松,帶著點“你多心了”的笑意,“我們就是十五個人來的嘛。喏,王工、張經理、劉會計……小趙,還有你和我,喏,這不都齊了嘛?”
她的手指點著名單上一個個名字,念得飛快而篤定。那份理所當然,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了下來。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我記得清清楚楚。大巴車開進度假村大門時,我還特意在心里點過人頭。十六個。絕對不會錯。出發(fā)前部門助理小孫還在群里發(fā)了確認名單,白紙黑字,十六個名字赫然在列??涩F(xiàn)在,李梅的表情告訴我,她記憶中,從出發(fā)那一刻起,就只有十五個人。
一種詭異的、被剝離的恐慌感悄然滋生。是我記錯了?還是……有什么東西,在無聲無息地篡改著現(xiàn)實?
“可能……可能是我記混了?!蔽颐銖姵冻鲆粋€笑容,從李梅手里抽回名單,指尖冰涼。那紙張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說不出的粘膩。目光再次掃過名單——張經理、王工、李梅、劉會計、趙小剛……確實只有十五個名字。每一個都清晰印在那里,唯獨少了一個本該存在的、此刻卻如同蒸發(fā)在所有人記憶里的名字。那個名字是什么?我拼命回想,出發(fā)前小孫發(fā)的名單圖片在腦海里閃過,可那個缺失的名字位置,卻像蒙著一層濃霧,怎么也想不起來。
前臺終于分完了房卡。經理張偉,那個永遠挺著啤酒肚、說話中氣十足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昂昧撕昧?!房間都拿到了??!還是老規(guī)矩,自由組合,兩人一間!動作快點,放好行李咱們就去餐廳,今晚聚餐,不醉不歸!放松!都給我好好放松!”他紅光滿面,聲音洪亮,試圖驅散旅途的疲憊,也試圖……壓下某種盤踞在這座度假村上空的、無形的沉重。
去年,也是在這里,也是團建。七個人。再也沒有回來。
“林薇,咱倆一間?”李梅推了推眼鏡,打斷了我瞬間涌起的、關于去年的黑暗聯(lián)想。她臉上帶著詢問的笑意,似乎剛才名單的小插曲早已被她拋在腦后。
“……好?!蔽尹c點頭,喉嚨有些發(fā)干。攥著房卡和那張詭異的名單,拖著行李箱,匯入吵嚷著走向電梯間的人群。行李箱的滾輪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單調的滾動聲,混在同事們興奮的談笑和行李箱的嘈雜里,卻莫名刺耳。
經過大堂側面的墻壁時,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那里掛著一排裝裱考究的合影。金燦燦的邊框在昏黃燈光下反射著模糊的光暈。第一張,是五年前的團建。照片上的人大多年輕,笑容燦爛,帶著一種未經世事打磨的天真。第二張,四年前,人數(shù)少了一些,笑容里多了點世故。第三張……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第三張照片上。
去年的合影。
照片的色調不知為何比其他幾張都要黯淡,仿佛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翳。背景是度假村標志性的仿古水車。水車巨大的木輪靜止著,像一個沉默而詭異的圖騰。照片里站著七個人。部門當時的全部成員。他們臉上擠出的笑容顯得無比僵硬、勉強,眼神空洞地望向鏡頭,仿佛靈魂早已不在軀殼之中。七個人,凝固在一個瞬間,一個通向終結的瞬間。
照片下方,釘著一塊小小的銅牌,上面刻著日期:2024年8月12日。日期下方,本該整齊羅列七個人名字的位置,此刻,一片空白。
銅牌光潔如新,沒有任何刻痕的殘留。仿佛那七個曾經鮮活的生命,連同他們的名字,從未被記錄于此。
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竄起,直沖頭頂。去年的慘劇,七條生命的消逝,像一塊沉重的巨石,一直壓在每一個幸存者心上。但此刻,這塊空白名牌帶來的詭異,遠比悲傷本身更加冰冷刺骨。他們的名字呢?被誰抹去了?為什么?
“看什么呢林薇?快走?。 崩蠲吩诓贿h處催促,聲音帶著點不耐煩。
我猛地回過神,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是下意識地,我低頭看向手中那張剛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合影名單。十五個名字,清晰在目。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鉆進腦海:今年這十五個名字,到明年此刻,又會剩下幾個?會不會也像去年的七人一樣,連同他們的名字,被徹底抹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我慌忙將名單折了兩折,塞進隨身的挎包里,仿佛那張紙會燙手。然后拖著箱子,快步跟上李梅和其他同事,走向電梯間那扇緩緩閉合、如同怪獸巨口的金屬門。電梯上升帶來的輕微失重感,像極了靈魂正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向下拖拽。
電梯平穩(wěn)上行,狹小的空間里塞滿了人和行李箱,同事們還在興奮地討論著晚上的聚餐和明天的活動安排。李梅靠在我旁邊,刷著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我靠在冰涼的金屬轎廂壁上,指尖無意識地隔著挎包的布料,觸摸著里面那張折疊起來的名單。那個缺失的名字,那片去年合影下的空白名牌,像兩塊燒紅的烙鐵,交替炙烤著我的神經。
“叮?!?/p>
電梯門在我們樓層打開,人群涌出。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只剩下行李箱輪子沉悶的滾動。壁燈間隔有些遠,光線昏暗,在長長的走廊里投下一個個模糊的光暈和更深的陰影??諝饫镉蟹N陳舊的、混合了灰塵和消毒水的味道。
“618,這邊?!崩蠲房粗靠?,拖著箱子走向右邊。
我們的房間在走廊中段。開門進去,一股更濃的、封閉已久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房間很大,標準雙人間,裝修是那種常見的度假村風格,原木色家具,米色墻紙,但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陳舊感。窗簾拉著,房間里顯得很暗。
“嚯,這霉味……”李梅皺起鼻子,放下箱子,快步走過去,“嘩啦”一聲拉開了厚重的遮光窗簾。傍晚灰蒙蒙的天光涌了進來,勉強驅散了一些室內的昏暗。
窗外正對著度假村的后院。一個巨大的、早已干涸的泳池像一張咧開的、空洞的黑色大嘴,占據了大部分視野。池壁布滿裂紋,池底堆積著枯葉和泥土。泳池旁邊,就是那張詭異合影的背景——那座巨大的、完全靜止的仿古水車。水車的木質結構在暮色中呈現(xiàn)出深褐色,巨大而沉默,像一只蹲伏在陰影里的古老怪獸。幾根斷裂的輻條突兀地支棱著,像折斷的骨頭。
我盯著那架死氣沉沉的水車,去年照片上那七張僵硬慘白的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和眼前這破敗的景象重疊在一起。胃里一陣翻攪。
“林薇?發(fā)什么呆?”李梅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她已經在整理自己的行李,“趕緊收拾一下下去吃飯吧,餓死了?!?/p>
“……好?!蔽覐娖茸约阂崎_視線,走到靠窗的那張床邊,把背包放下。手伸進包里,想掏出那張名單再看一眼,確認一下那個缺失的名字是否真的存在過,或者只是我的幻覺。指尖在包里摸索著,卻首先碰到一個冰冷堅硬、帶著棱角的東西。
不是名單。我把它拿了出來。
是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有些磨損的舊照片。紙質發(fā)黃變脆。
我愣住了。這不是我的東西。出發(fā)前整理行李時,包里絕對沒有這個。
心臟猛地一沉。我遲疑著,慢慢將照片展開。
照片很小,像是從某張大合影上剪下來的。背景很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一些樹木和天空。照片的中心,是一個穿著公司舊款工裝的女人。她側對著鏡頭,低著頭,長長的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個蒼白的下巴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她的姿勢很僵硬,一只手似乎無意識地抓著自己另一側的手臂,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個女人……我不認識。至少,在我的記憶里,部門里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而且,她穿的那款工裝,至少是七八年前公司統(tǒng)一換裝前的舊款了。
是誰?什么時候?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張詭異的照片,偷偷放進我的包里?
“林薇?你拿的什么?”李梅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帶著好奇。
我嚇了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照片攥緊,手心瞬間沁出一層冷汗?!皼]……沒什么,”我轉過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張……一張舊名片,不知道什么時候塞包里了?!?/p>
李梅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似乎也沒太在意:“哦??禳c收拾啊,我先去洗把臉?!彼D身走進了衛(wèi)生間。
聽著衛(wèi)生間里響起嘩嘩的水聲,我才敢重新攤開手掌。照片上那個低著頭的女人,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陰森。她抓著自己手臂的手指,骨節(jié)顯得異常突出,用力到泛白。
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跳進腦?!芾?。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帶著冰冷的觸感。周莉。那個去年團建唯一的幸存者。事件之后,她整個人就徹底變了,沉默寡言,形銷骨立,不久后就遞交了辭呈,從此在公司里銷聲匿跡。關于那晚發(fā)生了什么,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公司高層也諱莫如深,最后的調查結果語焉不詳?shù)貧w結為“意外”。七條人命,就這么輕飄飄地揭過了。
這張照片里的女人,會是周莉嗎?如果是,為什么要剪下來,還偷偷塞給我?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誰?為什么出現(xiàn)在一張明顯是公司團建的舊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