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是在一家陌生的公立醫(yī)院。
消毒水的味道和傅家私立醫(yī)院的專用香薰味完全不同,廉價、刺鼻,但真實。
我動了動手指,全身都像散架了似的。一根管子從我的鼻腔通向某個機器,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傳來玻璃刮擦般的劇痛。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醫(yī)生走進來,看著手里的報告單,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醒了?感覺怎么樣?」他語氣平淡,「你被化學品污染的污水泡了太久,急性肺損傷伴腎功能衰竭。命是保住了,但是……」
他頓了頓,用一種近乎同情的眼神看著我?!感』镒樱院罂峙乱K身和透析機作伴了?!?/p>
我盯著天花板,沒說話。
終身透析。
也就是說,我廢了。
一個廢人,還怎么回傅家。
病房的門被推開,姑姑傅佩珊走了進來。她依舊是一副精英做派,身后卻沒跟著傅司玉。
她從愛馬仕的包里抽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我的床頭柜上。
「這里面有二十萬?!顾恼Z氣就像在談論一筆無關緊要的生意,「算是傅家對你最后的情分。」
我的視線緩緩從天花板移到她臉上。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避開了我的目光?!改悻F(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再回傅家。爺爺?shù)囊馑际?,等你病情穩(wěn)定了,就出國,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拿著這筆錢,安分過完下半輩子?!?/p>
安分。
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格外諷刺。
「傅司玉呢?」我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破鑼,「還有……葉清漪?!?/p>
提到葉清漪,傅佩珊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不耐煩。「小玉在你出事那天,為了安撫葉家,已經(jīng)和清漪舉行了訂婚儀式?,F(xiàn)在他們正在歐洲度假?!?/p>
她看著我,眼神里是冰冷的告誡。「衛(wèi)崢,別再執(zhí)迷不悟了。你斗不過小玉的,他背后不僅有傅家,現(xiàn)在還有葉家。你手里……什么都沒有了?!?/p>
是啊。
我手里什么都沒有了。
二十年來建立的一切,自信、驕傲、對未來的期望,都在被認回傅家后的這七個月里,被我自己親手砸得粉碎。
不。
不對。
真的是我自己砸碎的嗎?
為什么我會那么恨傅司玉?為什么一看到他和葉清漪站在一起,我心里就涌起毀滅一切的沖動?
「姑姑?!刮叶⒅?,第一次如此平靜地喊她,「在你心里,我和傅司玉,誰才是傅家的血脈?」
傅佩珊愣住了。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問出這個問題,而不是像以往一樣暴跳如雷。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只是皺起眉:「你現(xiàn)在的身體,就別想這些沒用的了。好好養(yǎng)病。」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像是多待一秒都會被我身上的窮酸晦氣玷污。
病房再次安靜下來。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清清楚楚。
我的人生,就像這些塵埃,看著紛亂,卻毫無分量。
出事后第三天,一個穿著破舊夾克的矮個子男人找到了我的病房。他手里提著一個果籃,臉上堆著局促的笑。
「小兄弟,你還好吧?」他把果籃放下,「我是靜心苑那個看門的老王,那天是我發(fā)現(xiàn)你被淹了,叫的人?!?/p>
我看著他,這個男人我在靜心苑見過,當時我像瘋子一樣沖他咆哮,讓他滾。
他卻救了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說聲謝謝,卻因為肺部的劇痛猛烈地咳嗽起來。
老王趕緊上來幫我拍背,他手上的老繭磨得我的病號服沙沙作響。
「你也是倒霉?!顾贿厧臀翼槡庖贿呅踹?,「好好一個娃,怎么就被家里人扔那不管了。那地方邪性得很,以前就死過人……」
我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腦子里卻抓住了什么。
「邪性?」
「可不是咋地!」老王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聽說以前療養(yǎng)院里有個大師,專給人看邪病,后來那大師自己瘋了,就一直沒人敢去地下那幾間屋子?!?/p>
「大師?」
「是啊,姓王,叫王塵。神神叨叨的。我當初來守門的時候,前任交接給我一把鑰匙,說底下王大師的‘工作室’誰也別進去。我閑得沒事干進去過一次,嚇得我喲……」
他正要說下去,護士進來催他離開,說病人需要靜養(yǎng)。
老王走后,我的腦子卻飛速地轉(zhuǎn)了起來。
王塵大師?工作室?
一個荒唐又可怕的念頭像毒藤一樣,從我心底最深處鉆了出來。
我需要回去,回靜心苑。
一周后,我用傅佩珊給的那二十萬,買通了醫(yī)生,偷偷辦了出院。
當我再次站在靜心苑那扇生銹的鐵門前時,手里多了一把從老王那里借來的萬能鑰匙。
地下的「工作室」陰冷潮濕,空氣里飄散著一股焚香混雜著霉菌的怪味。
屋子正中擺著一個蒲團,墻上掛著些看不懂的符咒。
我在一個破舊的書架上翻找,最終在一個上鎖的抽屜里,找到了一本老式的牛皮筆記本。
鎖很輕易就被我撬開了。
翻開本子,一股塵封的氣味撲面而來。
上面的字跡潦草,但記錄得極為詳盡。全是一個叫「衛(wèi)崢」的人,接受「怨氣引導」和「意識嫁接」的療程記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在八個月前。
記錄上寫著:
「傅家來人,目標確認,男,二十一歲,名傅司玉。怨氣引導完成。已將對‘背叛者’(葉姓女子)的憎恨,成功嫁接至新目標傅司玉身上?!?/p>
「葉小姐支付尾款三百萬。囑,需令其恨之入骨,直至毀滅?!?/p>
我的手開始發(fā)抖。
筆記本從我無力的指間滑落,掉在地上。
我看到了夾在筆記本最后一頁的,一張發(fā)票的復印件。
收款人:王塵。
付款方,開票抬頭清晰地印著兩個字:
「清漪?!?/p>
我癱坐在地上,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我那不受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恨意。
我那次次沖向傅司玉的瘋狂。
我那看到她和傅司玉說話時的暴怒……
全都不是我的。
是她精心設計,一點點種在我腦子里的。
她要的不是我的愛,不是我的陪伴。
她要的是我像一條瘋狗,去咬死她的所有障礙,然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毫無負擔地,接收一個掃清了所有對手的、干凈的傅家。
只可惜,我這條狗不夠聽話,中途就瘋了,咬不到人了。
所以,她就把我這條廢狗……扔了。
胸口堵得厲害,不是病理性的疼痛,而是一種更深的,幾乎要把我溺斃的絕望。
就在這時,我那個被摔出裂痕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傅司玉發(fā)來一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埃菲爾鐵塔,他和葉清漪并肩站著,笑得燦爛。葉清漪靠在他肩上,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鉆戒。
照片下,是一行字:
「哥,忘了告訴你,清漪姐懷孕了。她說,這孩子不該是你的。你說,多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