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壓在青石鎮(zhèn)的屋檐上。
我推開客棧二樓最角落的房門時,葉初幽正坐在窗邊,手里捏著半塊已經(jīng)涼透的桂花糕,眼神空洞地望著樓下熙攘的人群。
清風(fēng)渡的江水仿佛還在骨子里冰涼著。自被我從江里撈上來后,她就沒再說過幾句話。濕透的衣衫早已換成干凈的粗布裙,可沈硯辭推她時那聲決絕的 “攔住他們”,總在耳邊反復(fù)回響,像把鈍刀,一下下割著心口。
“還沒吃東西?” 我將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里面是剛買的熱粥和幾碟小菜。我知道她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時間消化那份被背叛的痛楚。
葉初幽沒應(yīng)聲,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窗欞上的木紋。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她像被針扎似的猛地抬頭,看見沈硯辭正扶著蘇婉清走進對面的酒樓,引來路人紛紛側(cè)目。
“沈郎,你看那對玉鐲好不好看?” 蘇婉清嬌俏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能聽見,帶著刻意拿捏的柔弱。
“只要婉清喜歡,就算是天上的月亮,為夫也給你摘下來?!?沈硯辭的笑聲溫和得像春風(fēng),可聽在葉初幽耳里,卻比影閣的淬毒匕首還要刺骨。
她猛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間 —— 那里本該掛著沈硯辭送的那枚柳葉玉佩,如今只??帐幨幍睦K結(jié)。
“你要去哪?”我一把拉住她。
“我要去問他!” 葉初幽的聲音發(fā)顫,眼眶泛紅卻死死咬著唇,“我要問問他,當(dāng)年在洛陽城外說過的話,是不是都喂了狗!”
我嘆了口氣,將她按回椅子上,從懷里掏出一疊折疊整齊的紙條:“不必去了,你想知道的,都在這里。”
紙條是他這兩天趁著葉初幽昏睡時,憑著記憶寫下來的。泛黃的宣紙上,密密麻麻記著沈硯辭這些年的 “英雄事跡”,他的那些偽善作為每一件都用朱筆圈出了關(guān)鍵處。
葉初幽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捏不住那些薄薄的紙片。
她逐張看著,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三年前,衡山派掌門千金為助他奪得《洗髓經(jīng)》,盜出本門秘籍,最后被廢去武功逐出師門,他卻轉(zhuǎn)頭就說秘籍是自己尋得的?”
“去年,江南富商之女為救他擋下仇家追殺,落得雙腿殘疾,他卻對外宣稱是偶遇的俠女,從此再未探望過?”
“還有蘇婉清……” 葉初幽的聲音突然卡住,指尖死死戳著紙上的字,“她根本不是什么書香門第的小姐,而是魔教長老的私生女,他接近她,是為了瓦解魔教勢力!”
每一條都像一把重錘,砸碎她記憶里那個溫潤如玉的沈公子。
原來那些她以為的情深義重,全都是精心編織的謊言;那些她引以為傲的 “舍命相護”,不過是他算計中的一環(huán)。
“這些…… 都是真的?” 她抬起頭,眼底布滿血絲,聲音輕得像風(fēng)中殘燭,“你是怎么知道的?”
“書里寫的?!?我脫口而出,見葉初幽滿臉疑惑,又趕緊補充,“是我游歷江湖時聽來的傳聞,起初也不信,直到親眼見了他對你的所作所為……”
他沒說全是實話,卻也不算說謊。
這些確實是 “書里寫的”,只是那本書,存在于另一個世界。
葉初幽低下頭,看著紙條上 “洛陽城外” 四個字,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悲涼。她想起自己為了那所謂的 “救命之恩”,在影閣首領(lǐng)面前替他隱瞞了無數(shù)次行蹤,挨了多少鞭笞,受了多少酷刑都甘之如飴。
現(xiàn)在看來,那些傷痛簡直像個天大的笑話。
“他不是大俠……” 她喃喃自語,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砸在紙條上暈開墨跡,“他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
“不止?!?我遞給她一塊手帕,聲音平靜卻帶著力量,“他是個把感情當(dāng)成籌碼的賭徒。你對他的情意,在他眼里,不過是可以隨時丟棄的棄子?!?/p>
窗外的喧嘩還在繼續(xù),沈硯辭正親自為蘇婉清布菜,動作親昵得刺眼。
葉初幽看著那對身影,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那個讓她甘愿背叛影閣、甚至不惜性命去守護的人,原來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真是瞎了眼……” 她捂住臉,壓抑的哭聲終于忍不住從指縫里漏出來,像受傷的幼獸在暗夜里悲鳴。這些年的委屈、隱忍、付出,在真相面前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我忍住沒有打擾她,只是默默坐在對面,看著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我知道此刻的哭泣不是軟弱,而是剝離腐肉時必經(jīng)的疼痛。
哭了不知多久,葉初幽抬起頭,眼底的迷茫已經(jīng)被一種決絕取代。
她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將那些紙條一張張點燃。橘紅色的火苗舔舐著宣紙,將沈硯辭的名字、那些不堪的過往,都燒成了灰燼。
“還有這個?!?她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正是那枚被踩碎的柳葉玉佩。
雖然已經(jīng)斷成幾截,她卻一直揣在懷里。
我取來一個瓷碗,看著她將碎玉放進碗里,倒入燈油點燃?;鹈绺Z起的瞬間,映著她清瘦的側(cè)臉,那雙曾寫滿癡戀的眼睛里,只剩下灰燼般的平靜。
“從今天起,我葉初幽與沈硯辭,恩斷義絕。” 她輕聲說,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像是在對過去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別。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變得明亮,透過窗欞灑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顧軒看著葉初幽將灰燼倒進窗外的夜色里,知道那個活在沈硯辭陰影下的殺手已經(jīng)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即將重生的葉初幽。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我問道。
葉初幽轉(zhuǎn)過身,月光在她眼底鍍上一層冷冽的光:“影閣我是回不去了,沈硯辭也靠不住。但我這條命,不能就這么白白活著?!?/p>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你說過,影閣的總壇在斷魂崖?”
我點頭,心中微動。他知道,她終于要開始為自己而戰(zhàn)了。
“影閣欠我的,沈硯辭欠我的,我會一點一點,親手討回來。”
葉初幽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顧軒,你愿意幫我嗎?”
我看著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為了追逐別人而亮,而是屬于她自己的星火。他笑了,伸出手:“榮幸之至。”
兩只手在月光下相握,一只帶著常年握刀的薄繭,一只有著現(xiàn)代人的溫軟,卻同樣堅定。窗外的夜風(fēng)吹過,帶來遠處酒樓隱約的笑語,可這一次,葉初幽的眼神里,再沒有絲毫波瀾。
她的江湖路,從今夜起,要換一種走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