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橋邊的漁夫小屋比上次更加破敗,屋頂?shù)拿┎荼伙L(fēng)雪吹散了大半。陳無咎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一堆新燃盡的炭灰證明最近有人來過。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里。"陳無咎站在門口,手按在刀柄上。
房梁上傳來一聲輕笑,白蘅如一片雪花般輕盈落地。她的臉色仍然蒼白,但行動已無大礙,左腿的傷處包扎得整整齊齊。白衣勝雪,唯有腰間一抹紅色束帶鮮艷如血。
"繡衣使者的直覺果然敏銳。"白蘅走向炭灰堆,用木棍撥了撥,"我剛收到消息,太子府的宴會是個陷阱。"
陳無咎關(guān)上門,擋住呼嘯的寒風(fēng):"霍桓讓我去赴宴,說是探查太子的動向。"
"霍桓?"白蘅冷笑,"你真信他不知情?"
陳無咎沒有立即回答。他從懷中取出那半塊虎符和樂成的銅符,放在一塊相對平整的木板上:"看看這個。"
白蘅湊近觀察。兩件物品的紋路確實有相似之處,但并非完全一致。她拿起銅符,對著火光反復(fù)查看,突然發(fā)現(xiàn)邊緣有一處幾乎不可見的凹槽。
"這不是銅符..."她輕聲道,"是鑰匙。"
"什么?"
白蘅沒有回答,而是將銅符以特定角度貼在虎符邊緣,輕輕一轉(zhuǎn)。"咔嗒"一聲輕響,虎符背面彈開一個小暗格,里面藏著一張薄如蟬翼的帛片。
陳無咎倒吸一口冷氣。帛片上是一幅精細(xì)的地圖,標(biāo)注了長安城外一處名為"青谷"的地方,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樂君親啟,事關(guān)社稷"。
"青谷..."陳無咎喃喃道,"那是皇陵附近的山谷,人跡罕至。"
白蘅展開另一張從懷中取出的帛書:"這與我從李廣利身上偷來的密信內(nèi)容吻合??催@里——'青谷之約,不可失信,事成之后,當(dāng)以三公之位相酬'。落款是一個'燕'字。"
"燕..."陳無咎瞳孔驟縮,"燕王劉旦?"
漢武帝第四子,太子的親弟弟,封地在北方的燕國。如果燕王與李延年勾結(jié),那么這場陰謀就不只是廢立太子那么簡單,而是可能打敗整個漢室江山。
"太子府的宴會必須去。"陳無咎突然道,"如果李延年真要栽贓太子,一定會在宴會上有所動作。我們需要證據(jù)。"
白蘅猛地抬頭:"你瘋了?那明顯是個死局!"
"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放松警惕。"陳無咎的聲音異常冷靜,"李延年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掌握這么多。只要拿到確鑿證據(jù),就能在陛下面前揭穿他的陰謀。"
白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呢?你以為漢武帝會相信一個繡衣使者,而不信自己的丞相和兒子?"
"按律法——"
"去你的律法!"白蘅眼中燃起怒火,"律法是權(quán)貴的玩具!田猛的孩子餓死時律法在哪?南陽流民被屠殺時律法在哪?"她松開手,聲音突然低沉,"我父親曾是縣令,因為查辦一樁豪強欺凌百姓的案子,被誣陷貪污,全家流放。我十歲的妹妹死在路上...那時候,律法在哪?"
陳無咎沉默片刻,輕聲道:"我父親是個小吏,因拒絕做假證陷害一位正直的官員,被活活打死在獄中。那時我十二歲。"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
"所以我才成為繡衣使者。"陳無咎繼續(xù)道,"不是因為我信仰律法,而是因為...那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正義的位置。"
白蘅別過臉去:"正義有不同的實現(xiàn)方式。有時候,一把匕首比一卷律法更有效。"
"殺了李延年,還會有張延年、王延年。"陳無咎搖頭,"除非打破這個循環(huán),否則什么都不會改變。"
白蘅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凄涼:"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天真。"
她從腰間取出一個小皮囊,倒出幾枚細(xì)如牛毛的銀針:"拿著。如果非要赴這場鴻門宴,至少帶上這個。見血封喉,比你的律法快得多。"
陳無咎接過銀針,小心收好:"謝謝。"
"別謝我。"白蘅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我只是不想看你白白送死。酉時三刻,我會在太子府外接應(yīng)。如果你出不來..."她頓了頓,"我會替你殺了李延年。"
陳無咎想說些什么,但白蘅已經(jīng)推門而出,消失在風(fēng)雪中。
酉時初,陳無咎持霍桓給的令牌來到太子府。府邸張燈結(jié)彩,賓客絡(luò)繹不絕,看似一派祥和,但他敏銳地注意到,侍衛(wèi)比平常多了一倍,而且都是生面孔。
"陳大人!"張煥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臉諂笑,"指揮使大人讓我來接您。太子正在內(nèi)廳與幾位大人敘話。"
陳無咎跟著張煥穿過曲折的回廊。一路上,他注意到幾處異常的細(xì)節(jié)——假山后隱藏的弓箭手,侍女腰間不自然的隆起(像是藏了兵器),還有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火油味。
內(nèi)廳燈火通明,太子劉據(jù)端坐上首,三十出頭的年紀(jì),面容清瘦,眉宇間帶著幾分憂郁。賓客約有二十余人,大多是太子親近的官員和學(xué)者。陳無咎行禮后,被安排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一個便于觀察全場,也便于被控制的位置。
"這位就是新晉的繡衣使者陳大人?"太子溫和地問,"聽聞你在南陽案中表現(xiàn)出色。"
陳無咎正要回答,一個尖細(xì)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陳大人何止在南陽表現(xiàn)出色?樂成巫蠱案也是他一手經(jīng)辦呢!"
說話的是個瘦小男子,坐在太子右側(cè)第三位。陳無咎記得此人叫江充,是個以告密起家的酷吏,最近頗得太子的信任。
"江大人過譽了。"陳無咎不動聲色,"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宴會進(jìn)行到一半,江充突然提議:"殿下,今日高朋滿座,何不請陳大人講講繡衣使者的威風(fēng)事跡?也好讓我等開開眼界。"
太子似乎有些猶豫,但在眾人的附和下,還是點頭同意了。
陳無咎心知不妙,但無法推辭。他簡短地講了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案子,刻意避開南陽和樂成的細(xì)節(jié)。
"陳大人太謙虛了!"江充不依不饒,"聽說您最近還結(jié)識了一位紅顏知己?白衣勝雪,醫(yī)術(shù)高明..."
陳無咎的血液瞬間凝固。江充怎么會知道白蘅?
"哦?"太子來了興趣,"陳大人有這等佳遇?"
江充陰笑道:"只是不知那位佳人是否告知陳大人她的真實身份?'寒鴉'的刺客,手上可沾著不少朝廷命官的血呢!"
廳內(nèi)一片嘩然。陳無咎感到所有目光都刺向自己,其中幾道已經(jīng)帶著明顯的敵意。
"下官不知江大人在說什么。"陳無咎強作鎮(zhèn)定。
"不知道?"江充突然拍手,兩名侍衛(wèi)押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走進(jìn)來,"那這個人,陳大人可認(rèn)得?"
陳無咎心頭劇震——那是他在繡衣使者的同僚趙禹,曾被他派去暗中調(diào)查張煥。
"趙兄?你怎么..."
"陳大人...快走..."趙禹抬起頭,滿臉血污,"張煥是...江充的人...他們要在宴會上...栽贓太子謀反..."
"胡說八道!"江充厲喝,一劍刺入趙禹后背。
陳無咎瞬間拔刀,但已經(jīng)晚了。趙禹倒地氣絕,而江充已經(jīng)退到侍衛(wèi)身后,高聲喊道:"繡衣使者勾結(jié)'寒鴉'刺客,意圖謀害太子!拿下他!"
十余名侍衛(wèi)同時拔刀。陳無咎背靠墻壁,環(huán)首刀在手中閃著寒光。他明白了——這不是栽贓太子的陷阱,而是針對他的殺局。李延年和江充要借他的手,制造太子"謀反"的證據(jù)!
"陳無咎!"太子突然站起,聲音顫抖,"這是怎么回事?"
"殿下明鑒!"陳無咎一邊警惕著逼近的侍衛(wèi),一邊高聲道,"江充受李延年指使,意圖栽贓殿下謀反!邊關(guān)軍已在來長安的路上,三日內(nèi)必到!"
"荒謬!"江充尖叫,"太子殿下,此人是'寒鴉'同黨,他的話不可信!"
太子臉色慘白,顯然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恐懼中。而侍衛(wèi)們已經(jīng)圍了上來。
陳無咎知道解釋無用,只能殺出一條血路。他揮刀擋開最先攻來的兩把長劍,反手刺穿一名侍衛(wèi)的喉嚨。但敵人太多,很快他的手臂和后背就添了幾道傷口。
就在他幾乎力竭時,廳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接著,窗戶破裂,一道白影如鬼魅般掠入,所過之處,侍衛(wèi)紛紛倒地,喉間插著細(xì)小的銀針。
"白蘅!"陳無咎驚呼。
白蘅沒有答話,她的短劍劃出一道道銀光,每一擊都精準(zhǔn)致命。轉(zhuǎn)眼間,她已經(jīng)殺到陳無咎身邊,兩人背靠背站立,周圍是十余具侍衛(wèi)尸體和不敢上前的其他敵人。
"我說過這是個陷阱。"白蘅冷冷道。
"現(xiàn)在怎么辦?"陳無咎喘息著問。
白蘅從懷中掏出一個煙霧彈:"跑。"
煙霧彈爆開,整個內(nèi)廳被濃煙充滿??人月?、尖叫聲、桌椅翻倒聲混作一團(tuán)。白蘅拉著陳無咎沖出內(nèi)廳,向府邸后門狂奔。
"站住!"江充的聲音從煙霧中傳來,"弓箭手!放箭!"
箭矢破空而來。白蘅推著陳無咎躲到一座假山后,自己卻被一支箭擦過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沒事,皮外傷。"她抹去血跡,"前門被堵死了,翻墻走。"
兩人一路廝殺,終于來到府邸西北角的一處矮墻。陳無咎先翻上去,伸手拉白蘅。就在她即將躍上墻頭時,一支暗箭突然從側(cè)面射來,直取她后心。
"小心!"陳無咎猛地將她拉入懷中,箭矢深深扎入他的左肩。
白蘅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恢復(fù)冷靜。她一手扶住陳無咎,一手拋出幾枚銀針,暗處的弓箭手慘叫倒地。
"忍一忍。"她說著,猛地拔出陳無咎肩上的箭,迅速點穴止血,然后撕下衣角簡單包扎。
兩人翻出太子府,鉆進(jìn)錯綜復(fù)雜的小巷。身后追兵的喊叫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而陳無咎的視線因失血開始模糊。
"不行...我拖累你了..."陳無咎喘息道,"你先走..."
白蘅冷笑一聲,突然彎腰將他整個人扛起,繼續(xù)向前飛奔。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像一個剛受過傷的女子。
"閉嘴,執(zhí)法者。"她咬牙道,"這次換我救你。"
陳無咎在恍惚中感到自己被帶入一間昏暗的屋子,放在一張簡陋的床榻上。白蘅的臉在燭光下忽明忽暗,眉頭緊鎖,手上動作卻異常輕柔。
"箭上有毒..."她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幸好不是致命的...你會活下來...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
陳無咎想說什么,但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將他吞沒。
當(dāng)他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肩上的傷口被妥善處理過,衣服也換成了干凈的粗布衣。白蘅坐在窗邊,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側(cè)臉在晨光中如同一幅剪影。
"這是哪?"陳無咎掙扎著坐起。
白蘅回頭,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fù):"一個安全屋,'寒鴉'的據(jù)點。"
"我們得去青谷..."陳無咎強忍疼痛下床,"樂成在那里藏了東西,可能是關(guān)鍵證據(jù)..."
"我知道。"白蘅遞給他一碗藥,"喝下去,能緩解毒素。我已經(jīng)派人去青谷探查了。"
陳無咎接過藥碗,突然注意到白蘅腰間多了一把陌生的短劍——劍鞘上刻著一個精致的"燕"字。
"這是..."
"昨晚追殺我們的人留下的。"白蘅的聲音冷得像冰,"看來燕王不僅與李延年勾結(jié),還派了死士來長安。"
陳無咎喝下苦澀的藥汁,感到一絲力量回到身體里:"太子府的事很快就會傳開。我們會被全城通緝,霍桓也可能被牽連..."
"你還在擔(dān)心你的上司?"白蘅譏諷道,"他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李延年的人。"
陳無咎搖頭:"不,霍桓...他在玩一個危險的游戲。我懷疑他給我的密旨是假的,但他對李廣利軍隊動向的擔(dān)憂是真的..."
白蘅正要反駁,門外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她立刻警覺起來,短劍出鞘,悄無聲息地移到門邊。
"是我。"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青谷有發(fā)現(xiàn)。"
白蘅開門,一個渾身裹在黑袍中的男子閃身而入。他看到陳無咎時明顯一愣,但很快恢復(fù)常態(tài),從懷中取出一個沾滿泥土的鐵盒。
"埋在青谷最深處的一棵古松下。"男子低聲道,"有機(jī)關(guān),死了兩個兄弟才取出來。"
白蘅接過鐵盒,男子便匆匆離去,如同出現(xiàn)時一樣突然。鐵盒上有一把精致的鎖,鎖眼形狀奇特——正是那枚銅符的形狀。
陳無咎取出銅符,插入鎖眼,輕輕一轉(zhuǎn)。鐵盒應(yīng)聲而開,里面是一卷帛書和一塊玉佩。玉佩上刻著一條盤龍——這是皇室成員的標(biāo)志。
帛書上的內(nèi)容讓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那是樂成的親筆手書,詳細(xì)記錄了李延年與燕王的密謀:借巫蠱案廢黜太子,引邊關(guān)軍入京控制局面,然后逼迫漢武帝改立燕王為儲君。而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一切竟然得到了霍桓的默許——作為交換,政變成功后,繡衣使者的權(quán)力將大大擴(kuò)張。
"霍桓..."陳無咎的聲音嘶啞,"他背叛了陛下..."
白蘅卻盯著帛書的最后一段:"不對...樂成寫得很清楚,霍桓是在執(zhí)行漢武帝的密令...陛下早知道李延年和燕王的陰謀,故意放任,是為了...考驗太子的能力?"
陳無咎重讀那段文字,感到一陣眩暈。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整個事件就是一個巨大的帝王權(quán)術(shù)——漢武帝不惜以江山為賭注,只為測試太子能否應(yīng)對危機(jī)。而他們所有人,都只是棋盤上的棋子。
"我們得警告太子..."陳無咎站起身,隨即因眩暈而踉蹌了一下。
白蘅扶住他:"省省吧?,F(xiàn)在全長安都在搜捕我們,而太子...他恐怕已經(jīng)自身難保了。"
"那怎么辦?坐等叛亂爆發(fā)?"
白蘅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不。我們?nèi)ノ囱雽m,直接面見漢武帝。"
陳無咎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瘋了?我們連宮門都接近不了就會被亂箭射死!"
"我有辦法。"白蘅從懷中取出一枚金令,"這是從昨晚那個燕王死士身上找到的。未央宮西側(cè)有個小門,守將是燕王的人,認(rèn)得這枚令牌。"
陳無咎盯著那枚金令,突然明白了白蘅的計劃——冒充燕王的人混進(jìn)宮去。瘋狂,但可能是他們唯一的機(jī)會。
"什么時候動身?"
"入夜后。"白蘅收起金令,"現(xiàn)在,你需要休息。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
陳無咎望向窗外。長安城的上空烏云密布,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而在那烏云之上,或許正醞釀著一場足以打敗整個帝國的風(fēng)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