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遍T口那兩個侍衛(wèi)的聲音響起,恭敬無比,帶著一種發(fā)自骨子里的畏懼。
“看好她。”他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冷冽,“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p>
“是!”
沉重的腳步聲遠(yuǎn)去,靈堂的門被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窺探。死寂再次籠罩下來,比之前更令人窒息。我依舊被死死按在棺材里,臉埋在冰冷的襯布上,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木頭腐朽氣和香料味,熏得人頭暈?zāi)垦!?/p>
時間在黑暗中變得粘稠而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刻鐘,也許像一個世紀(jì)那么久,那只卡在我后頸的手終于松開了。
新鮮的空氣猛地涌入肺部,我像一條離水的魚,貪婪地大口喘息,嗆咳起來。手腳并用地從棺材里掙扎出來,狼狽地跌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棺木,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臉頰上還殘留著棺木襯布粗糙冰冷的觸感,以及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他站在幾步開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看一只剛從泥濘里爬出來的螻蟻。身上的玄色壽衣襯得他臉色愈發(fā)慘白,但那雙眼里的銳利和深不可測,卻比方才更甚。他不再是那個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上位者。
“沈胭?!彼形业拿?,聲音里聽不出喜怒,“你的命,現(xiàn)在值三兩銀子?!彼旖枪雌鹨荒O淡的、毫無溫度的弧度,“或者,更少?!?/p>
我的牙齒還在不受控制地打顫,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恐懼依舊攥著心臟,但一種被徹底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屈辱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
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走向靈堂后方那扇不起眼的側(cè)門。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他側(cè)過身,冰冷的目光掃過我。
“跟上?!?/p>
命令簡短,不容置疑。
我撐著發(fā)軟的雙腿,踉蹌著爬起來。腿腳因為長時間的僵直和恐懼而麻木酸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經(jīng)過那口敞開的黑漆棺材時,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我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里面那幽深的黑暗,跌跌撞撞地跟上了那個玄色的背影。
門外是一條狹窄昏暗的夾道,彌漫著灰塵和陳舊木頭的氣息。他走得很快,玄色的衣袂在昏暗中無聲拂動,像一道飄忽的鬼影。我努力跟上,不敢落下半步。夾道的盡頭,他推開一扇沉重的木門。
門后并非我想象中的牢獄或刑房。映入眼簾的,是一間陳設(shè)簡單卻透著冷硬氣息的房間。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面堆著幾卷攤開的文書,筆墨紙硯擺放整齊。墻角立著一個巨大的兵器架,上面橫放著幾柄形制各異、寒光凜凜的長刀。另一側(cè)靠墻放著一張鋪著獸皮的硬榻??諝饫飶浡哪愫鸵环N冷冽的、類似于松針的氣息。
這里,像是一個臨時的、極其私密的書房兼居所。
他徑直走到書案后坐下,拿起一份文書展開,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剛才靈堂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我被晾在門口,手足無措,像一件被遺忘的雜物。
房間里靜得可怕,只有他翻閱紙張時發(fā)出的輕微沙沙聲。那聲音在此刻聽來,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人心頭發(fā)緊。我垂著頭,盯著自己沾滿灰塵和淚痕的裙角,一動不敢動。每一次他翻動書頁,我的心跳就漏掉一拍。
時間在沉默中煎熬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文書。目光抬起,再次落在我身上,依舊是那種審視物品般的冰冷。
“過來?!彼畹馈?/p>
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又停住,不敢靠得太近。
他似乎也不在意我的距離,只是伸出手指,隨意地點了點書案上鋪開的一張潔白宣紙,又指了指旁邊硯臺里已經(jīng)研好的、泛著幽光的墨汁。
“會寫字么?”
我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寫字?那是大戶人家小姐和讀書人才會的事情。我從小在市井掙扎求生,能認(rèn)得幾個招牌字已是不易。
他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那聲音里帶著一絲意料之中的輕蔑。他站起身,繞過寬大的書案,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我完全籠罩。那股冷冽的松針氣息混合著他身上獨特的、帶著壓迫感的威儀,撲面而來。
他拿起擱在筆架上的那支紫毫筆,筆桿溫潤,毫尖飽滿。然后,他做了一個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他繞到了我身后!
一只帶著薄繭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不由分說地握住了我的右手手腕!另一只手,則覆上了我因緊張而微微蜷起的手指,強(qiáng)行將它們掰開,包裹住那支微涼的筆桿。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縮,卻被他更緊地攥住。他的胸膛幾乎貼上了我的后背,隔著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體傳來的、與那冰冷外表截然不同的、屬于活人的堅實熱度。這突如其來的、過于貼近的接觸,比剛才的匕首抵喉更讓我驚恐失措,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臉頰,燒得滾燙。
“別動?!彼统恋穆曇粼谖翌^頂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耳廓,激起一陣細(xì)微的顫栗。
他握著我的手,力道很大,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引導(dǎo)。筆尖蘸飽了墨,然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潔白的宣紙上。他的手臂帶動著我的手臂,手腕沉穩(wěn)地運力。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一個墨色飽滿、骨力遒勁的字跡,隨著他手腕的動作,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那是一個“楚”字。
筆畫舒展,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帶著一種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接著,筆鋒未停,流暢地繼續(xù)牽引著我的手,寫出了第二個字。
“囚”。
最后一筆落下,筆鋒如刀,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楚囚”。
兩個墨色淋漓的大字,并排躺在雪白的宣紙上,刺眼得如同烙印。
他松開了我的手。那支紫毫筆從我瞬間失去力氣的手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紙上,滾了幾滾,在“囚”字的旁邊留下了一小團(tuán)污漬。
我怔怔地看著紙上的兩個字,指尖還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和握筆時的力度。那冰冷的字意,卻像兩條毒蛇,順著指尖纏繞上來,鉆進(jìn)心里。
楚囚。
楚國的囚徒。
這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肩頭。那兩個字像無聲的宣告,徹底粉碎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僥幸。他不是普通的貴人,他是楚國的人!是敵人!而我,一個被卷入這滔天漩渦的、微不足道的螻蟻,在他眼中,只是一個待價而沽、隨時可以抹去的“楚囚”。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再次攫住了我,比在靈堂時更甚。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帶著冰冷的嘲弄。他沒有說話,但那無聲的輕蔑,比任何言語都更刺骨。腳步聲響起,他走回了書案后,重新拿起文書,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只剩下我,像一個被抽空了魂魄的破布娃娃,僵立在原地,對著那宣紙上兩個冰冷的大字,無聲地流淚。
眼淚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我死死盯著宣紙上那刺眼的“楚囚”二字,它們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留下屈辱和恐懼交織的印記。
書案后,那個男人——楚國太子蕭執(zhí)——已經(jīng)重新埋首于文書中?;椟S的燭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cè)臉線條,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教學(xué)”只是我的幻覺。房間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一下下刮擦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
時間在死寂中艱難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輕輕叩響。一個穿著灰色短打、面容精悍的侍衛(wèi)端著一個托盤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目不斜視地將托盤放在書案一角。托盤里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漆黑湯藥,氣味苦澀濃烈,瞬間壓過了房內(nèi)原有的墨香。
侍衛(wèi)放下托盤后便躬身退了出去,從頭到尾沒有發(fā)出一點多余的聲音,更未曾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