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宿》第十八章:亡者歸來
根須鉆進骨骼的痛感漸漸麻木。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肋骨正在與檜木融合,皮膚下的血管變成褐色的藤蔓,每次心跳都讓整面隔墻發(fā)出共鳴般的嗡鳴。雪乃日記上的血字還在不斷增加,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劃過紙頁,留下歪斜的筆跡:“第十四位客人…… 快到了……”
活屋的擴張比想象中更快。城市的廢墟里,越來越多的建筑被同化,鋼筋混凝土化作朽木,柏油馬路長出苔蘚,路燈的玻璃罩里開出白色的山茶花,花瓣邊緣泛著鐵銹般的紅。
“遙,該給客人準(zhǔn)備房間了。” 健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木材摩擦的質(zhì)感。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球,看見他站在雪見之間的壁櫥前,半透明的身體里嵌著幾根檜木枝,正用手撫摸著門板上的抓痕,“佐藤先生喜歡朝南的房間,記得把壁櫥鎖好?!?/p>
他的脖頸處有圈青黑色的印記,與當(dāng)年被黑發(fā)拖拽時留下的勒痕完全一致。我想開口說話,喉嚨里卻涌出粘稠的樹液,在舌尖留下甜膩的腥氣 —— 這是活屋在剝奪我說話的能力,將我變成只會傳遞指令的梁柱。
閣樓傳來孩童的笑聲?;ㄗ颖еt色手球從樓梯上滾下來,和服裙擺沾滿了暗紅色的粘液,每滾下一級臺階,木質(zhì)的樓梯板就滲出一個小小的血手印。“姐姐說,新來的客人怕黑呢?!?她歪著頭朝我笑,嘴里露出尖銳的牙齒,“要把他的眼睛挖出來,泡在湯殿的水里?!?/p>
她的手球里塞滿了灰白色的粉末,我認(rèn)出那是安藤的骨灰 —— 當(dāng)年被花子磨成粉撒在山茶花里的骨灰,如今隨著活屋的生長重新凝聚,成了她永無止境的玩具。
悟的攝像機掛在房梁上,鏡頭正對著客廳。屏幕上的畫面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卻能看清外面的景象:神社的住持正跪在廢墟里,用手挖掘著什么,他的和服下擺已經(jīng)與地面的根須糾纏在一起,露出的腳踝上,青黑色的印記正在緩慢擴散。
“他在找自己的女兒?!?美津子的人影從湯殿的方向飄來,她的頭發(fā)里還纏著水草,每走一步,地面就滲出一灘水漬,“二十年前,他把生病的女兒丟在了落椿旅館,現(xiàn)在活屋讓他回來贖罪了?!?/p>
湯殿的浴缸里又注滿了水,泛著暗紅色的泡沫。水面上漂浮著幾縷枯黃的長發(fā),正是當(dāng)年從排水孔里找到的美津子的頭發(fā)。我看見浴缸底部沉著個小小的身影,穿著洋裝,雙手被黑發(fā)反綁在身后,正是住持的女兒 —— 她的臉與美津子有七分相似,仿佛是命運的輪回。
“雪乃在教她插花呢。” 健太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邊,他的手指穿過我的肋骨,指向閣樓的方向,“用山茶花和人的指骨插瓶,是落椿旅館的老規(guī)矩?!?/p>
閣樓的窗戶敞開著,雪乃的身影在里面晃動。她穿著那件被血浸透的和服,正用發(fā)簪修剪著花枝,而站在她面前的,是個穿著現(xiàn)代校服的女孩,雙手被釘在木板墻上,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滴落在花盆里,滋養(yǎng)著里面的山茶花。
“第十四位客人到了。” 雪乃的聲音清冷如舊,卻帶著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喜悅,“花子,該去敲門了?!?/p>
花子抱著手球蹦蹦跳跳地跑下樓,經(jīng)過我身邊時,故意撞了下我的肩膀。骨骼與檜木摩擦的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恍惚中看見她的手球里滾出半顆牙齒,上面還沾著牙齦組織 —— 是悟的牙齒,當(dāng)年他被黑發(fā)拖拽時咬碎的那顆。
活屋的大門自動打開,神社的住持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嘴里不停念叨著:“小愛…… 爸爸來接你了……” 他的腳剛踏上玄關(guān)的地板,整個人就被突然冒出的根須纏住,像提線木偶般被拉向雪見之間。
“佐藤先生等不及了呢?!?健太的聲音里帶著詭異的笑意,他伸出手,指甲變成了尖利的木刺,“當(dāng)年他就是這樣被拖進壁櫥的,現(xiàn)在輪到他當(dāng)主人了。”
住持的慘叫被突然關(guān)閉的壁櫥門悶在里面,緊接著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響,與當(dāng)年佐藤的遭遇如出一轍。壁櫥門板上的抓痕里滲出新鮮的血液,在老舊的木材上緩緩流淌,形成與賬冊上相同的符號。
閣樓傳來女孩的尖叫,很快又變成一陣模糊的嗚咽,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嘴。我看見雪乃抱著插好的花瓶走下來,里面插著七根指骨,末端還連著指甲,搭配著鮮紅的山茶花,詭異而艷麗。
“花子說這是最好的歡迎禮。” 雪乃將花瓶放在客廳的桌子上,目光掃過我時,停留了很久,“遙,你看,家越來越熱鬧了。”
她的和服衣襟上,新繡的山茶花正在緩緩綻放,每片花瓣上都印著不同的人臉 —— 健太、悟、里美、住持、女孩…… 還有我的臉,正在最中心的位置慢慢浮現(xiàn)。
湯殿的方向傳來水聲,美津子的人影正站在浴缸邊,用手?jǐn)噭又锩娴呐菽K嫔掀≈〕值难坨R,鏡片反射出閣樓的景象:花子正用針縫合女孩的眼皮,嘴里哼著那首熟悉的童謠,而女孩的眼球被泡在旁邊的水盆里,像兩顆晶瑩的彈珠。
“他們都會變成活屋的一部分?!?美津子的聲音帶著水波的蕩漾感,她的手穿過水面,撈出一顆眼球,對著光仔細(xì)看著,“就像清吉,像雪乃,像花子,像你一樣?!?/p>
她的指尖劃過眼球的瞳孔,那里映出落椿旅館最初的樣子 —— 田中清吉正在給年幼的雪乃和花子梳頭,美津子站在一旁微笑,山茶花在庭院里開得燦爛。這個溫馨的畫面只持續(xù)了一瞬,就被突然出現(xiàn)的黑發(fā)撕碎,化作漫天飛舞的花瓣。
活屋突然劇烈震動起來,所有的門窗同時關(guān)閉,墻壁上的木紋蠕動得更加劇烈,像是在期待著什么。我感覺到新的根須正在從我的脊椎里鉆出,順著隔墻蔓延向外面的廢墟,所過之處,更多的建筑開始變形,更多的亡者從地下爬出來,加入這場詭異的盛宴。
“該開飯了?!?雪乃和花子的聲音同時響起,稚嫩與清冷交織,在活屋里回蕩,“今天的主菜是…… 新鮮的指骨湯?!?/p>
健太推著餐車從走廊里走出來,上面擺著十幾個碗,每個碗里都盛著暗紅色的液體,漂浮著指甲和毛發(fā)。他將其中一碗放在我的面前,碗底的符號與當(dāng)年湯殿里的一模一樣。
“喝吧,遙?!?健太的臉貼得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朽木味,“喝了之后,你就再也不會疼了,就能真正成為家的一部分了?!?/p>
我看著碗里的液體,里面倒映出自己的臉 —— 一半是人的模樣,一半已經(jīng)變成了檜木,眼睛里長出了山茶花的花苞,正緩緩綻放。
閣樓的方向傳來翻書的聲音,雪乃的日記自動翻開,最新的一頁用我的血寫著:“亡者從不是歸來,而是從未離開。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成為家的一部分,永遠(yuǎn)守護著這里?!?/p>
活屋的每個角落都響起滿足的嘆息,像是無數(shù)個聲音在同時呼吸。我知道,這場由記憶和執(zhí)念催生的噩夢,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亡者歸來的意義,不是復(fù)仇,也不是救贖,而是成為活屋的養(yǎng)料,讓它永遠(yuǎn)生長下去,直到吞噬整個世界。
花子抱著手球蹦蹦跳跳地經(jīng)過,手球里的骨灰撒出來,落在我的肩膀上。她仰起頭朝我笑,嘴里的尖牙閃著寒光:“遙,你看,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了?!?/p>
我感覺到自己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墻壁上的山茶花正在綻放,每片花瓣上都印著新的人臉,在活屋的心臟里,永遠(yuǎn)沉睡,永遠(yuǎn)生長。
畢竟,家是永遠(yuǎn)不會嫌擁擠的。尤其是當(dāng)所有的亡者,都成為了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