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北的幽蘭衛(wèi)詔獄，像一頭蟄伏在夜色里的巨獸。濃稠的黑暗沉得像打翻的墨壇，連最亮的火把都只能照亮身前三尺，光線撞在高墻內(nèi)側(cè)，便被吞噬得只剩一點昏黃的余燼。沈知微立在銹跡斑斑的鐵閘前，斗篷下擺沾著的夜露已凝成細冰，觸之刺骨，暗紅的布料在暗影里像干涸的血跡。
她手里的羊皮燈籠早已換下，取而代之的是幽蘭衛(wèi)特制的 “聽風(fēng)燈”。燈罩是磨砂的牛角，刻著一行極小的篆字 ——“入此獄者，不見天光”。指尖撫過那些凹陷的字跡，能感受到刻痕里凝固的寒意，像無數(shù)死囚的嘆息凝結(jié)成了冰。
“吱呀 ——”
鐵閘在絞盤的拉動下緩緩開啟，鐵銹摩擦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骨頭被生生碾碎。蕭庭霄走在前面，玄青色的蟒袍被兩側(cè)火把映得明明滅滅，衣擺掃過地面的枯草，帶起細碎的聲響。他腰間的 “聽雪” 劍尚未出鞘，劍鞘上的冰紋卻在火光里泛著冷光，仿佛隨時會吐出淬毒的鋒芒。
“案發(fā)第八日，”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幽蘭衛(wèi)死囚全部暴斃，臉被剝得干干凈凈。”
沈知微抬眼望去，甬道盡頭的石壁上，一排木樁吊著用白布蒙身的尸體。白布在穿堂風(fēng)里輕輕晃動，勾勒出僵硬的人形，像一排待宰的紙人。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握住聽風(fēng)燈的竹柄 —— 掌心的淡紫印記在發(fā)燙，那是鎮(zhèn)魂玉的共鳴，預(yù)示著這里藏著比無臉尸更詭異的秘密。她不怕尸體，卻對這種刻意為之的 “空白” 感到莫名的窒息，仿佛下一秒，那些白布下就會鉆出一雙雙沒有瞳孔的眼睛。
第一具尸體被抬上石臺時，沈知微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氣味 —— 是上好的胭脂混著血腥，還有一種皮革被鞣制過的微腥。囚衣還算完整，只是脖頸處有一圈極細的縫，細得像用最鋒利的剪刀裁過，邊緣卻泛著不自然的白。
她的指尖輕輕掠過切口，皮膚冰涼堅硬，卻能摸到皮下細微的凹凸?！暗犊跇O薄，卻帶鋸齒?！?她低聲說，指尖的觸感讓她想起南疆血池里的蠱母外殼，那種刻意為之的粗糙，藏著某種儀式感的殘忍。刀脊上的熒光刻度突然跳動，從 “霜降” 一格躍至 “立冬”，幽光映得她眼底泛起冷意。
蕭庭霄從袖中取出一片東西，遞到她面前 —— 是張人皮，薄如蟬翼，邊緣還帶著未干的血珠。他的指尖捏著人皮的一角，指腹因用力而泛白，顯然也對這東西感到不適?！霸诶畏康陌蹈窭锇l(fā)現(xiàn)的?！?/p>
沈知微接過人皮，指尖的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皮的內(nèi)層用朱砂繪著繁復(fù)的 “幽蘭” 紋，與詔獄墻磚上的暗紋一模一樣，朱砂未干，在火光里泛著妖異的紅。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的鬼故事，說畫皮鬼會剝下活人的臉，貼在自己臉上冒充人形 —— 原來傳說里的恐怖，遠不及現(xiàn)實的萬分之一。
“畫皮者，先剝后縫，再覆一張新臉?！?她用柳葉刀的刀尖挑起人皮邊緣，刀尖觸到一處硬物，“咔噠” 一聲，一枚銅齒輪從皮下滾了出來。齒輪背面的 “千機樓?司空鏡” 字樣，在幽光里清晰可見。
沈知微的喉結(jié)輕輕滾動 —— 又是千機樓。他們剝下的不僅是臉，更是身份，是罪責(zé)。這些無臉尸，從一開始就不是 “死者”，而是被精心制作的 “容器”。她仿佛能看到那個畫皮者，戴著白手套，用帶著鋸齒的刀，一點點將人臉與頭骨分離，動作冷靜得像在裁剪一塊布料。
詔獄最深處的牢房掛著一盞詭異的燈。燈罩是用整張人皮繃成的，上面用針腳細密地繡著符咒，燈芯浸過忘川水，燃著幽綠的光，照得墻面忽明忽暗。
最詭異的是墻面上的影子 —— 那些幽綠的燈光照處，浮現(xiàn)出一幅幅人臉的輪廓，皆是死囚的模樣，卻都睜著眼，嘴角向上彎著，露出詭異的笑。他們的眼睛隨著燈光晃動，仿佛在墻里活了過來，正無聲地注視著闖入者。
沈知微用刀背輕輕敲了敲燈罩，人皮燈罩發(fā)出 “咚咚” 的悶響，像在敲一面鼓。墻上的人臉隨之扭曲，笑容變得更加夸張，有的甚至咧到了耳根?！坝奶m衛(wèi)詔獄，活人換臉，死人替罪。” 她低聲念著，聲音在空蕩的牢房里回蕩，與墻上影子的 “笑容” 形成一種詭異的呼應(yīng)。
她忽然明白這些笑臉的含義 —— 畫皮者不僅要剝下他們的臉，還要讓他們 “笑著” 接受這一切，笑著替別人背負罪責(zé)。這種精神上的折磨，比死亡更令人膽寒。
蕭庭霄抬手，聽雪劍的劍尖輕輕挑起燈芯?！班邸?的一聲，幽綠的火光熄滅，牢房陷入瞬間的黑暗。黑暗里，響起極輕的 “咔噠” 聲，像有無數(shù)齒輪在墻后悄然咬合。沈知微的心跳驟然加快，掌心的鎮(zhèn)魂玉印記燙得驚人 —— 她知道，這盞燈不僅是用來囚禁魂魄的，更是某個巨大機關(guān)的開關(guān)。
“沈姑娘倒是好興致，半夜來看我的‘藏品’?！?/p>
一個低柔的女聲從陰影里傳來，像絲綢拂過心尖，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幽蘭衛(wèi)指揮使蕭如晦緩步走出，鳳眼長眉，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鎖骨處露出的 “幽蘭” 刺青在火把的余光里若隱若現(xiàn)，像一朵開在血里的花。
她的指尖把玩著一枚金面具，面具上嵌著細碎的寶石，在黑暗里閃著點點光?！坝奶m衛(wèi)的臉，可不是誰都能剝的?！?她的目光落在沈知微手里的銅齒輪上，笑容更深了，“尤其是千機樓的手筆?！?/p>
沈知微沒有說話，只是用刀尖指向那枚金面具。面具的邊緣，一道極細的血線蜿蜒而下，像剛從某張臉上剝下來時沾著的余溫。她能感覺到蕭如晦身上的違和感 —— 那笑容太完美了，完美得像貼上去的面具，底下藏著的情緒深不見底。
蕭如晦輕笑一聲，金面具從她指尖脫手，旋轉(zhuǎn)著落在石臺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面具內(nèi)側(cè)，一枚鎮(zhèn)魂玉碎屑正泛著瀲滟的紫光，與沈知微掌心的玉碎遙遙相對。“第五片，” 她輕聲說，眼神里的笑意突然消失，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空洞，“你想要，就得陪我玩完這局?！?/p>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 蕭如晦的眼睛，在那一瞬間，像極了西域尸城的沙律，瞳孔里藏著無數(shù)個扭曲的影子。這個女人，遠比她表現(xiàn)出來的更危險，她的 “笑”，她的 “柔”，都是精心繪制的 “畫皮”。
詔獄的地面突然劇烈震動，石臺從中間裂開，無數(shù)銅齒輪從地底升起，咬合著組成一張巨大的 “畫皮機”。機括轉(zhuǎn)動的 “咔噠” 聲震耳欲聾，一張張?zhí)幚砗玫娜似凝X輪間穿過，被自動縫合、上妝，像一場無聲的皮影戲，卻比任何戲碼都陰森可怖。
沈知微躍上機括，柳葉刀的刀尖精準點在中心齒輪。刀脊上的刻度從 “立冬” 跳至 “大雪”，幽光刺破齒輪轉(zhuǎn)動的陰影。她看見齒輪的縫隙里，夾著無數(shù)細小的人皮碎片，每一片都帶著驚恐的表情 —— 那是被活生生剝離時，最后的情緒凝固。
蕭庭霄的劍氣橫掃而過，齒輪應(yīng)聲崩裂。一片碎屑里，掉出一張尚未完工的臉皮 —— 稚嫩、蒼白，眉眼間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赫然是死囚中最年幼的那名少年。
沈知微的呼吸驟然停滯。那少年她見過卷宗，因偷了幽蘭衛(wèi)的密信入獄，罪不至死?？涩F(xiàn)在，他連自己的臉都保不住了。她仿佛能看到少年在畫皮機前的掙扎，看到他絕望的眼神，看到他最后被剝離的痛苦 —— 這種將 “無辜” 碾碎的殘忍，比任何陰謀都更讓她心寒。
機關(guān)停轉(zhuǎn)的瞬間，蕭如晦立于廢墟之上，金面具已碎裂，露出的真容竟與墻上某張人臉一模一樣?！拔也贿^想給死人一張活人的臉，讓他們替我活下去?！?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說服沈知微，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沈知微用刀背挑起一塊面具碎片，碎片上還沾著她的血跡?！版?zhèn)魂玉第五片，在你手里?！?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你用畫皮術(shù)偷換身份，用死囚替罪，究竟想掩蓋什么？”
蕭如晦笑了，這一次的笑里帶著瘋狂。她指尖一點，鎖骨處的幽蘭刺青突然滲出鮮血，血珠在空中凝成符咒，直撲沈知微眉心！“掩蓋？我是在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罪責(zé)的世界！”
刀光一閃，符咒被劈成兩半，血珠在空中炸開，化作漫天血色的花瓣，落在地上，竟變成了細小的銅齒輪。沈知微看著那些花瓣，忽然明白了蕭如晦的執(zhí)念 —— 她不是畫皮者，她是被 “罪責(zé)” 逼瘋的囚徒，想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逃離自己的宿命。
詔獄的穹頂突然裂開一道縫，月光從縫中傾瀉而下，照亮了滿地的齒輪和人皮碎片。蕭如晦的身影在月光里漸漸變淡，像一幅被水暈開的畫，她最后看了沈知微一眼，眼神里有解脫，也有不甘。
第五片鎮(zhèn)魂玉碎屑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沈知微掌心。五片玉碎終于集齊，幽紫的光芒暴漲，在她指尖凝成一道細小的石門，門縫里透出的紅光比之前更盛，隱約能聽見門后傳來無數(shù)人低低的啜泣。
沈知微立于廢墟之上，柳葉刀的刀尖指向地面，刀脊上的刻度穩(wěn)穩(wěn)停在 “大雪”。掌心的石門正在緩緩開啟，門后的黑暗里，似乎有無數(shù)張臉在晃動，有死囚的，有蕭如晦的，還有那些被畫皮術(shù)掩蓋的真相。
“大雪，幽都開門?！?她輕聲說，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幽蘭詔獄漸漸歸于寂靜，只有月光在廢墟上流淌，像一層薄雪。沈知微知道，這道石門背后，是更深的黑暗，是更沉重的罪責(zé)，但她必須走下去 —— 為了那些被剝?nèi)サ哪?，為了那些被頂替的身份，也為了弄清楚，自己掌心?“幽姒” 印記，究竟藏著怎樣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