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市刑警支隊辦公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慘白的光線落在卷宗上，也落在陸昭陽疲憊的眉心。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尖銳的鈴聲刺破了凝滯的空氣。他抓起聽筒，聲音帶著值班后的沙?。骸靶虃啥牐懻殃??！?/p>
“請問是陸昭陽警官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和難以掩飾的疲憊，“我是洛云市‘老方家常菜’的方惠蘭……”
“洛云？”陸昭陽微微一怔，這個地名遙遠而陌生。
“林晚秋……是你母親吧？”方惠蘭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陸昭陽握著聽筒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這個名字像一枚沉入深潭多年的石子，此刻被驟然提起，激起冰冷刺骨的漣漪。他沉默了幾秒，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是。她……怎么了？”聲音干澀得厲害。
“她……走了。”方惠蘭的聲音帶著哽咽，“前天早上發(fā)現的……說是病了很久，撐不住了……警察來看過，說是……自然死亡?！?/p>
聽筒里只剩下電流的嘶嘶聲，還有陸昭陽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耳膜上。走了？那個在他童年記憶中留下溫柔背影，又在他少年時決然離去的女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千里之外一個叫洛云的地方？他甚至來不及問一句為什么。
“陸警官？你……還在聽嗎？”方惠蘭的聲音帶著擔憂。
“在?！标懻殃柹钗豢跉?，強行壓下喉嚨口的滯澀，“地址給我。我馬上過去?！?/p>
兩天后，陸昭陽踏上了洛云市的土地。深秋的洛云，空氣里彌漫著煤灰和濕冷的味道，像一塊浸透了污水的抹布，捂得人喘不過氣。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常服，肩章上的銀色徽記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顯得有些黯淡。這身衣服是他下意識的鎧甲，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抵御那即將洶涌而來的、遲到了十多年的悲傷與質問。
“老方家常菜”的招牌油漆剝落，透著一股頹敗的氣息。方惠蘭等在門口，看到陸昭陽時，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同情、憐憫，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歉疚。
“陸警官……”她搓著手，局促不安。
“叫我名字就好?！标懻殃柕穆曇舻统?，目光掃過狹小的餐館，最后落在那扇緊閉的、通往后面庫房的門上。那里，是他母親生活了十年，最終凋零的地方。
方惠蘭引他進了餐館，里面空無一人。她端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然后轉身從柜臺后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深棕色的、冰冷的骨灰盒，和一個半舊的旅行袋。
“這是……你媽媽的骨灰?！狈交萏m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還有她留下的……一點東西?！?/p>
陸昭陽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那光滑冰冷的表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盒蓋，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沿著指尖蔓延至全身。他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十年分離，再見竟是咫尺天涯，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他喉頭滾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沉默地接了過來。那盒子很輕，輕得讓他心頭發(fā)慌。
方惠蘭又從旅行袋里拿出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一個邊緣磨損的搪瓷杯，最后，是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裹著的長方形物件。
“還有這個……”她解開報紙，露出里面那本紅色的掛歷。掛歷的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刺眼?！巴砬铩銒寢?，一直很寶貝這個?！?/p>
陸昭陽的目光被那本掛歷牢牢吸住。他放下骨灰盒，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掛歷時停頓了一下。職業(yè)的本能瞬間壓倒了翻涌的情緒。他迅速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副嶄新的白色棉布手套，動作利落地戴上，這才小心地接過掛歷。
掛歷的紙張已經有些泛黃發(fā)脆，邊緣卷起。他翻開第一頁，目光銳利地掃過。當翻到“六月”、“十月”、“十一月”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些被藍色圓珠筆用力圈出的“15號”，旁邊標注的“彩虹橋之約”，以及那個觸目驚心的“取消”，像一道道無聲的驚雷，在他眼前炸開。
“彩虹橋之約？”陸昭陽抬起頭，聲音帶著刑警特有的冷靜，卻掩不住深處的波瀾，“這是什么意思？她跟誰約定的？”
方惠蘭嘆了口氣，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是一個叫趙司的男人……礦上的。他……跟你媽媽一起住了好些年。”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晚秋身體一直不好，那個趙司……他照顧她，也……也給她錢。但他這個人，怪得很。”
“怪？”陸昭陽追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掛歷上粗糙的紙面。
“嗯。話很少，幾乎不跟人打交道。行蹤也飄忽不定，經常不在家，說是去外地礦上干活。這次你媽媽出事……他就在外地?！狈交萏m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怒和心寒，“我打電話告訴他，他……他就‘哦’了一聲，說礦上忙，回不來。連……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最后只丟下一句，說你是警察，在吉安，讓我聯系你。電話一掛，就再也打不通了，號碼都注銷了！晚秋跟了他十年啊……”她搖著頭，眼圈發(fā)紅。
陸昭陽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母親離家十年，竟是與另一個男人在異鄉(xiāng)相依為命？而這個男人，在她死后表現得如此冷漠絕情？他心中翻騰著無數疑問：母親為何離家？這個趙司是誰？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彩虹橋之約”又是什么？
“趙司……”陸昭陽低聲重復這個名字，像在咀嚼一塊冰冷的石頭，“他長什么樣？在哪個礦？有什么特征？”
方惠蘭努力回憶著：“個子挺高，背有點駝，臉很黑，皺紋很深……看著比實際年齡老。手很粗糙，纏著膠布。哦，對了，他右邊胳膊靠近手肘那兒，有一圈很明顯的白印子，像是被什么東西長年累月勒出來的……他說是礦燈帶子勒的。在哪個礦……好像是西井那邊的？具體我也不清楚，礦上臨時工，流動性大……”
陸昭陽默默記下這些信息。他合上掛歷，再次用那張舊報紙仔細包好，然后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干凈的證物袋，小心地將包裹好的掛歷裝了進去，封好口。動作一絲不茍，如同對待任何一件關鍵證物。
“方姨，謝謝您這些年照顧我媽?！标懻殃柕穆曇舻统炼嵵?，“這些東西，我先帶回去。關于趙司……還有我媽在這里的生活，如果您想起什么細節(jié)，隨時聯系我?！彼f上一張名片。
方惠蘭接過名片，點點頭，看著陸昭陽年輕卻籠罩著沉重陰霾的臉，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息一聲：“晚秋她……不容易。陸警官，你……節(jié)哀?！?/p>
陸昭陽微微頷首，抱起冰冷的骨灰盒和裝著母親遺物的旅行袋，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庫房門，轉身走出了“老方家常菜”。門外，洛云深秋的風卷著煤灰撲面而來，冰冷刺骨。
回到吉安，陸昭陽第一時間利用自己的權限，在公安內部系統(tǒng)里查詢“趙司”的信息。輸入名字、籍貫（未知）、年齡（方惠蘭估計約四五十歲）、職業(yè)（煤礦臨時工）、特征（右臂有礦燈帶勒痕）……系統(tǒng)屏幕上的光標閃爍，最終跳出的結果卻是一片空白。
沒有照片，沒有身份證關聯記錄，沒有社保繳納信息，甚至連暫住登記都查不到。這個名字，連同那個在方惠蘭描述中沉默寡言的男人，仿佛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他像一縷青煙，在洛云市污濁的空氣里短暫地飄蕩了十年，然后隨著林晚秋的死亡，徹底消散無蹤。
陸昭陽又嘗試聯系洛云市公安局，請求協(xié)查西井煤礦近年來的臨時工登記記錄。反饋回來的信息同樣令人失望。煤礦管理混亂，臨時工流動性極大，很多都是口頭雇傭，根本沒有規(guī)范的登記手續(xù)。名叫“趙司”或諧音相近的人倒是有幾個，但要么年齡不符，要么特征對不上，要么早已離開不知所蹤。
母親林晚秋的死亡，在洛云警方那里，早已以“自然死亡”結案。尸體極度消瘦，符合長期慢性消耗性疾病特征；現場無暴力痕跡，無外人侵入跡象；床頭發(fā)現的藥瓶雖成分不明，但初步化驗未檢出常見劇毒物，更傾向于無效甚至有害的“土方子”，符合“病急亂投醫(yī)”導致病情惡化的推斷。所有的證據鏈條都指向一個令人無力反駁的結論：積勞成疾，久病不治。
沒有他殺嫌疑，沒有需要深挖的疑點。案子，就這樣輕飄飄地擱置了。
夜深人靜，陸昭陽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桌上，母親的骨灰盒沉默地立在一旁。他面前攤開著那個透明的證物袋，里面是那本紅色的掛歷。臺燈的光線聚焦在證物袋上，照亮了里面那些刺目的藍色圈圈和字跡。
他的手指隔著袋子，輕輕撫過“六月十五”旁邊那娟秀卻用力刻下的“彩虹橋之約”，又劃過“十一月十五”旁邊那絕望潦草的“取消”。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書寫時筆尖的顫抖和墨水的冰冷。
“彩虹橋……”他低聲呢喃，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鉤子，深深扎進他的心底。
母親為何拋棄家庭，遠走他鄉(xiāng)？十年間，她過著怎樣的生活？那個神秘出現又徹底消失的趙司，到底是誰？他們之間，究竟有什么樣的約定，需要以月份和日期來標記，又為何最終“取消”？這本掛歷，是母親臨終前無聲的控訴，還是指向某個不為人知秘密的唯一路標？
疑問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死寂的夜里瘋狂滋長，纏繞住他的心臟。結案報告上的“自然死亡”四個字，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凝視著證物袋里那抹刺眼的紅色，眼神銳利如刀，又沉郁如夜。
一顆名為“疑云”的種子，已在他心中悄然埋下，深植于對母親遲來的、混雜著悲傷與困惑的土壤里，只待一個契機，便會破土而出，刺破這看似平靜的假象。
吉安市兒童福利院的老樓像個遲暮的老人，灰撲撲的水泥墻爬滿青苔裂痕，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也壓不住的陳腐氣息，還有那股永遠散不掉的、老人房間特有的酸朽味?；顒邮掖皯裘芍窈竦幕覊m，光線黯淡。幾個老人像被遺棄的舊家具，歪歪斜斜地坐在輪椅上或塑料凳里，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幾棵同樣病懨懨的樹，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角落里一臺老式電視呲呲啦啦響著，畫面扭曲變形，幾乎沒人看。
吳曉敏習慣性地戴上胸前那枚小小的彩虹志愿者徽章，這抹亮色在這片灰敗中顯得格外刺眼又徒勞。她熟練地推著護理車，走到那個總縮在墻角輪椅上、裹著舊毯子的老婦人跟前。
“周婆婆，吃飯啦?！眳菚悦舻穆曇舴诺糜州p又軟，像怕驚飛一只棲息的枯葉蝶。她端著一小碗熬得稀爛的青菜肉末粥，坐到旁邊的矮凳上。老婦人一動不動，花白的頭發(fā)亂蓬蓬地覆蓋著低垂的腦袋，毯子下瘦骨嶙峋的肩膀輪廓清晰可見。吳曉敏用勺子舀起一點點溫粥，輕輕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婦人干裂的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