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晨光斜斜切進事務(wù)所,落在靠墻的檔案柜上,揚起細(xì)小的塵埃。陳欣悅正蹲在柜前翻找舊委托記錄,指尖劃過標(biāo)著“2023”的牛皮紙檔案盒,抽出一本泛黃的冊子:“把去年張奶奶找貓的記錄歸檔,明軒記得補個電子標(biāo)簽?!?/p>
劉明軒“嗯”了一聲,從抽屜里摸出標(biāo)簽機,指尖在鍵盤上敲了兩下,“咔噠”吐出張白色標(biāo)簽,上面印著“尋寵·橘貓·張桂蘭”。他貼標(biāo)簽時格外仔細(xì),邊緣對齊檔案盒的折線,手指在上面壓了壓,像在給書頁蓋印章。
蘇晴坐在旁邊的藤椅上,手里捏著昨天張師傅給的布鞋樣,小兔子的耳朵被她摩挲得有點卷。天一蹲在她腳邊,正用沒受傷的左手給綠蘿換盆,泥土沾了滿手,忽然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像蚊子哼:“你看他,貼個標(biāo)簽跟給圣旨蓋章似的,”他朝劉明軒的方向努努嘴,“一天說不出三句話,憋得慌不?”
蘇晴被他呵出的氣弄得耳根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嘴角卻悄悄彎了彎:“好像……習(xí)慣了就好?!?/p>
“哪能習(xí)慣?”天一挑眉,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我跟你說,這人看著悶,其實心里門兒清。上次幫李大爺找老花鏡,他一句話沒說,蹲在窗臺看了半小時,直接指著窗簾縫說‘在這兒’,神了!”他忽然撞了撞蘇晴的膝蓋,“要不咱打個賭?你逗他說出十句話,我告訴你一個關(guān)于他的秘密,保證你驚掉下巴。”
蘇晴的手指在布鞋樣上頓了頓,視線飄向劉明軒。他正把歸檔好的檔案盒放進柜里,脊背挺得筆直,陽光落在他發(fā)頂,鍍了層淺金。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問:“說什么呢?”
“隨便說啊,”天一擠眉弄眼,“問問他這檔案盒里藏沒藏糖,或者他那標(biāo)簽機是不是偷偷貼了小貼紙——我總覺得他給我的檔案標(biāo)簽上有小貓爪印。”
陳欣悅剛好翻完最后一本檔案,聽見這話笑了:“別欺負(fù)明軒了,他上周給你的標(biāo)簽上那不是貓爪印,是他不小心蹭到的墨水?!彼K晴眨眨眼,“不過試試也無妨,他其實聽得見,就是不愛說?!?/p>
蘇晴深吸一口氣,捏著布鞋樣站起來,慢慢走到劉明軒身邊。他剛把一個檔案盒放進高處,正踮著腳夠另一格,背影在晨光里顯得有點單薄。“那個……”蘇晴的聲音有點輕,“你貼的標(biāo)簽,字真好看?!?/p>
劉明軒的動作頓了頓,沒回頭,過了兩秒才低聲說:“練過?!?/p>
“一!”天一在后面悄咪咪地比了個手勢。
蘇晴的心跳快了點,手指絞著布鞋樣:“這些檔案……都是按年份分的嗎?”
“嗯?!眲⒚鬈帍母咛幠孟乱粋€標(biāo)著“2021”的盒子,遞到她面前,“最早的在最底下。”
“二!”天一的手勢又變了變。
蘇晴接過檔案盒,盒面有點潮,帶著舊紙張?zhí)赜械拿刮?。她翻開第一頁,是份尋物委托,找的是一枚舊銅鑰匙。“這鑰匙……找到了嗎?”
“找到了?!眲⒚鬈幍闹讣恻c在委托單末尾的“已結(jié)案”印章上,“在老衣柜的夾層里,被蟲蛀的毛衣裹著?!?/p>
“三!”天一的眼睛亮得像探照燈。
蘇晴忽然想起昨天在舊物市集看到的布娃娃,抬頭問:“你……喜歡舊東西嗎?”
劉明軒這次回頭了,鏡片后的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嗯。舊東西有故事?!彼噶酥笝n案盒里的銅鑰匙照片,“比如這個,是趙爺爺結(jié)婚時的房門鑰匙,丟了三年,找到時他哭了?!?/p>
“四!五!”天一在后面掰著手指頭,差點把手里的綠蘿盆打翻。
陳欣悅趕緊扶住花盆,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別搗亂。
蘇晴的膽子大了點,指著他放在桌角的標(biāo)簽機:“這個……能打小兔子嗎?”她舉起手里的布鞋樣,“就像這個?!?/p>
劉明軒的視線落在布鞋樣上的小兔子上,耳根悄悄紅了。他走到桌前,拿起標(biāo)簽機,指尖在鍵盤上敲了敲,“咔噠”吐出張標(biāo)簽——上面是只簡筆畫小兔子,耳朵長長的,跟布鞋樣上的幾乎一模一樣?!澳??!?/p>
“六!”天一差點喊出聲,被陳欣悅一把捂住嘴。
蘇晴捏著那張小兔子標(biāo)簽,心里暖烘烘的:“你……是不是很會畫畫?”
“以前學(xué)過?!眲⒚鬈幍穆曇舻土它c,“后來覺得麻煩,就畫簡筆?!彼噶酥笝n案盒側(cè)面,“有些標(biāo)簽角落,畫了委托物的樣子?!?/p>
蘇晴湊過去看,果然在一個“尋表”委托的標(biāo)簽角落,發(fā)現(xiàn)了個小小的手表簡筆畫,表盤上還畫了兩根歪歪扭扭的指針?!昂芸蓯??!彼p聲說。
“七?!眲⒚鬈幍穆曇衾锖孟駧Я它c笑意,很輕,像風(fēng)吹過樹葉。
天一在后面扒著陳欣悅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圓,嘴型無聲地說:“快了!”
蘇晴忽然想起天一早上揉面時的樣子,忍不住問:“你……不喜歡吃甜的嗎?昨天的豆沙饅頭,你好像沒吃?!?/p>
“嗯。”劉明軒從抽屜里拿出個小鐵盒,打開——里面是些咸口的餅干,“愛吃這個。”他遞了一塊給蘇晴,“海苔味的?!?/p>
“八!”天一的手指快數(shù)不過來了。
蘇晴咬了口餅干,海苔的咸香在嘴里散開。她看著劉明軒把檔案盒一一歸位,忽然問:“你……每天都過得很規(guī)律嗎?”
“嗯?!眲⒚鬈廃c頭,“規(guī)律了,不亂?!彼D了頓,補充道,“以前不規(guī)律,總忘事?!?/p>
“九!”天一激動得直跺腳,差點把綠蘿盆踢翻。
就差一句了。蘇晴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她看著劉明軒整理工具的手——他正把卷尺繞回原形,動作一絲不茍?!斑@個卷尺……用了很久嗎?”
劉明軒的手指在卷尺上摸了摸,上面有個小小的凹痕?!班??!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天一送的,他說‘量不準(zhǔn)現(xiàn)場,就量不準(zhǔn)人心’?!?/p>
“十!”天一猛地蹦起來,差點撞到柜頂,“成了!蘇晴你太厲害了!”
劉明軒被他嚇了一跳,手里的卷尺“啪”地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時,聽見天一湊到蘇晴耳邊,神秘兮兮地說:“秘密就是——這小子其實偷偷寫了本日記,里面畫滿了咱仨的丑照,上次被我翻到,追了三條街沒追上他!”
劉明軒的耳根“騰”地紅了,撿起卷尺就往天一身上抽,卻被他靈活躲開。兩人在檔案柜間追來追去,陳欣悅在旁邊笑著喊“別撞翻檔案”,蘇晴站在中間,手里捏著小兔子標(biāo)簽和海苔餅干,忽然覺得這嗡嗡響的日光燈管,這混著舊紙味和泥土味的空氣,都成了最熱鬧的背景音。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和他們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團解不開的線,暖得讓人不想分開。晨光從窗縫里鉆進來,在她手背上投下道金邊,像在說:日子還長著呢。
午后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淌過青石板路,在墻根的青苔上投下斑駁的光。天一扛著半袋新摘的橘子走在最前面,步子顛得橘子在袋里滾來滾去,發(fā)出“咕嚕咕?!钡捻??!皬埬棠炭隙ㄔ谠豪锸膛脑录?,”他回頭沖蘇晴笑,露出小虎牙,“上次我來,她還說要給月季做件‘小棉襖’,其實就是裹層舊棉絮防凍。”
蘇晴跟在后面,手里拎著陳欣悅準(zhǔn)備的綠豆糕,紙包上印著朵淡粉的桃花。她看著天一的背影,藍布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像只振翅的鳥,忽然覺得“孤獨老人”這四個字,好像沒那么沉了。
轉(zhuǎn)過巷口,就看見爬滿月季的籬笆墻,粉的、黃的、紅的花擠在一起,香得人鼻子發(fā)癢。一個穿藏藍布衫的老太太正蹲在籬笆邊,用小剪子給花枝修形,銀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光,像撒了把碎星。
“張奶奶!”天一喊著沖過去,差點被腳下的石子絆倒,“看我們給您帶啥了?”
張奶奶直起身,捶了捶腰,看見他們時眼睛笑成了月牙:“是天一啊,還有這姑娘,”她的目光落在蘇晴身上,像撫過花瓣似的輕柔,“快進來,剛烤了棗糕,還熱乎著呢?!?/p>
院子不大,卻被收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東墻根擺著十幾盆月季,西角支著個小炭爐,爐上煨著個搪瓷缸,飄出淡淡的棗香。正屋門口的繩上晾著些干花,是曬干的月季花瓣,紅的黃的,像串小小的燈籠。
“這是蘇晴,”陳欣悅幫著把綠豆糕放在石桌上,“跟我們玩幾天?!?/p>
張奶奶拉著蘇晴的手往屋里走,掌心糙糙的,卻暖得很:“姑娘長得真俊,跟我家以前那盆白月季似的,干凈?!彼奈堇飻[著個舊衣柜,柜頂放著個青瓷罐,里面插著幾支干枯的蓮蓬,“坐,奶奶給你拿棗糕?!?/p>
棗糕是用粗瓷盤裝的,邊緣有點磕掉了瓷,糕上撒著層白芝麻,熱氣裹著棗香撲面而來。蘇晴拿起一塊,指尖被燙得縮了縮,卻舍不得放下——這香味像小時候外婆蒸的發(fā)糕,混著柴火的暖。
“慢點兒吃,”張奶奶坐在她對面,自己也拿起一塊,慢慢咬著,“我這棗是前院李大爺給的,他種的棗樹,結(jié)的棗甜得能粘住牙?!?/p>
天一正蹲在炭爐邊,用小勺子攪搪瓷缸里的東西,嘴里念叨:“奶奶,您這酸梅湯熬得太濃了,得再加點水,不然酸得掉牙?!?/p>
“就你懂!”張奶奶笑罵,“這是給你留的,知道你愛吃酸的,上次搶明軒的話梅,被他追著打?!?/p>
劉明軒沒說話,只是從包里掏出個小噴壺,往月季花盆里噴水,水珠落在花瓣上,折射出細(xì)碎的光。他噴得很勻,像是在給每朵花數(shù)著“一、二、三”。
蘇晴咬著棗糕,看著天一和張奶奶拌嘴,看著陳欣悅幫著把干花收進紙盒,看著劉明軒給月季噴水,忽然覺得這院子里的一切都在輕輕晃——月季在風(fēng)里搖,炭爐上的水汽在飄,張奶奶的笑聲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糖。
“奶奶,您這月季咋養(yǎng)得這么好?”蘇晴忍不住問,指尖輕輕碰了碰離得最近的一朵粉月季,花瓣軟得像絨布。
張奶奶放下棗糕,指著花枝上的小刺:“得順著它的性子來。它想曬太陽,就別往陰處挪;它愛喝水,就別等土干透了才澆。跟人一樣,得哄著?!彼鋈恍α耍劢堑陌櫦y堆成朵花,“就像天一,你得跟他搶著吃,他才覺得香;明軒呢,你得讓他自己琢磨,他才肯說話。”
蘇晴看著張奶奶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有點腫,卻靈活地捏起顆棗核,扔進墻角的小瓷碗里。碗里已經(jīng)堆了小半碗棗核,個個都被擦得干干凈凈。“這棗核……留著做啥?”
“種著玩,”張奶奶拿起顆棗核,在手心搓了搓,“說不定能長出小棗樹,等結(jié)了棗,就給你們寄過去?!彼D了頓,聲音輕了點,“以前我家老頭子也愛種這些,他說‘種下點啥,日子就有盼頭’。”
天一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手里拿著個小竹籃,里面裝著剛摘的月季花瓣:“奶奶,咱今天做月季醬不?上次您做的,我拌面條吃了三碗?!?/p>
“你呀,就知道吃!”張奶奶笑著接過竹籃,“行,讓這姑娘也學(xué)學(xué),不難,就像過日子,得慢慢熬?!?/p>
陳欣悅找來了玻璃罐,劉明軒往灶里添了點炭,天一負(fù)責(zé)把花瓣洗干凈,張奶奶則往鍋里倒了冰糖和水。蘇晴站在旁邊,看著冰糖在水里慢慢化,看著花瓣被倒進鍋里,咕嘟咕嘟地熬出粉色的汁,忽然覺得這“熬”字,好像沒那么苦了。
陽光斜斜照進廚房,把五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會動的畫。張奶奶的拐杖靠在門框上,杖頭的銅環(huán)在光里閃;天一的布衫沾了點花瓣的粉;陳欣悅的發(fā)梢沾了點糖霜;劉明軒的鏡片上落了片小小的花瓣,他沒擦,就那么戴著。
蘇晴伸出手,接住一片飄過來的月季花瓣,花瓣上還帶著點陽光的溫度。她忽然想起早上逗劉明軒說話的樣子,想起天一湊在她耳邊說秘密的樣子,想起此刻鍋里咕嘟的月季醬,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軟得發(fā)疼。
“嘗嘗?”張奶奶用小勺舀了點月季醬,遞到她嘴邊,“甜不?”
蘇晴張開嘴,溫?zé)岬尼u滑進喉嚨,甜得很輕,帶著點花香,像把春天含在了嘴里。她點了點頭,沒說話,卻看見張奶奶的眼睛亮了,像落了顆星星。
劉明軒忽然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翻開,上面畫著院子里的月季,一朵一朵,都帶著小小的笑臉。他把本子遞到蘇晴面前,沒說話,只是指了指其中一朵粉月季——旁邊寫著行小字:“像蘇晴手里的花瓣。”
蘇晴的臉有點熱,把花瓣輕輕放進玻璃罐里,看著它在月季醬里慢慢沉下去。鍋里的咕嘟聲,天一的笑鬧聲,張奶奶的念叨聲,混在一起,像首沒譜的歌,輕輕落在心上。
她忽然明白,張奶奶的“甜”,不是因為有多少糖,是因為她給月季曬太陽,給棗核找個家,給他們熬月季醬,是因為她把日子當(dāng)成了朵花,慢慢哄著,慢慢等它開。
陽光慢慢斜了,院子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月季醬裝罐的時候,天一搶著要先嘗,被張奶奶用勺柄敲了下額頭;陳欣悅把裝醬的罐子包好,叮囑“每天抹一點在饅頭上”;劉明軒幫著把炭爐封好,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了什么。
蘇晴拎著屬于自己的那罐月季醬,走在回家的路上,醬的甜香從罐口鉆出來,纏著她的指尖。她看著前面三人的背影,天一還在跟陳欣悅搶那袋沒吃完的橘子,劉明軒走在最后,手里攥著片月季花瓣,像攥著個小小的秘密。
風(fēng)里飄著月季的香,混著罐子里的甜,蘇晴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長出了點盼頭——盼著明天的太陽,盼著后天的風(fēng),盼著這慢慢熬出來的日子,能像這月季醬一樣,甜得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