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事務(wù)所的窗玻璃就映出點昏黃的光。天一趴在面粉袋上打盹，口水差點蹭到袋口的"高筋"字樣，被陳欣悅用筷子輕輕敲了敲后腦勺："醒醒，酵母該發(fā)過頭了。"
他猛地抬頭，繃帶蹭過面粉袋，沾了層白花花的粉，活像只剛滾過雪地的貓。"來了來了！"他手忙腳亂地套上圍裙，圍裙帶子在背后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jié)，"蘇晴說今天早點來，可不能讓她看見我偷懶。"
劉明軒已經(jīng)把蒸鍋刷干凈了，放在煤氣灶上，旁邊擺著三個搪瓷碗，碗里是昨晚提前泡好的紅棗、葡萄干和豆沙——他查過食譜，說加這些能讓饅頭更軟和。聽見天一的話，他從抽屜里摸出個小噴壺，往天一臉上噴了點水，幫他擦掉鼻尖的面粉，動作快得像陣風。
"哎你這人！"天一齜牙咧嘴地躲，卻沒真生氣，反而湊過去看碗里的餡料，"加這么多？不怕甜得齁著？"
劉明軒沒說話，只是用指尖沾了點豆沙，往天一嘴邊送。天一嗷嗚一口咬住，甜香在舌尖炸開時，他眼睛亮了："可以啊你，比陳欣悅上次買的豆沙餡還甜。"
陳欣悅正把蒸籠布鋪在篦子上，聞言回頭笑："就你嘴甜。上次是誰吃我買的豆沙包，連吃三個還說'再來一個'？"
三人鬧著時，玻璃門"叮咚"響了。蘇晴站在門口，淺藍連衣裙外面套了件米白針織衫，手里拎著個小布袋，看見屋里的面粉和圍裙，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來早了嗎？"
"不早不早！"天一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塊案板，"快來快來，揉面這活兒就得人多才熱鬧。"他把裝著面團的盆推過去，面團發(fā)得胖乎乎的，在盆里顫巍巍的，"你看這面團，跟明軒昨天被我搶了糖糕時的臉一樣，圓鼓鼓的。"
劉明軒的耳根紅了，卻沒反駁，只是往蘇晴手里塞了雙硅膠手套："防滑。"
蘇晴戴上手套，指尖剛碰到面團，就被那溫溫軟軟的觸感驚得縮了縮。面團沾在手套上，像塊不聽話的云，她試著揉了兩下，面團歪歪扭扭地癱在案板上，活像條沒骨頭的魚。
"沒事沒事，"天一抓過另一塊面團，在案板上"啪"地摔了下，"得使勁摔，把氣排出去才好吃。你看——"他手腕一轉(zhuǎn)，面團在案板上打了個滾，變成個光溜溜的圓球，"像給它按摩似的。"
蘇晴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面團往案板上輕輕一摔。面團彈起來時，沾了點面粉在她鼻尖上，她自己沒察覺，倒是天一"噗嗤"笑了："你現(xiàn)在像只偷吃東西的小花貓。"
陳欣悅遞過濕巾，眼神里帶著笑意："他小時候?qū)W揉面，把面粉抹得滿臉都是，被他師叔追著打了三條街。"
蘇晴擦鼻尖時，指尖碰到自己的臉，忽然覺得這黏糊糊的面粉也沒那么討厭了。她深吸一口氣，抓起面團又摔了下，這次用了點勁，面團在案板上發(fā)出"嘭"的輕響，像在回應(yīng)她似的。
"對嘍！"天一拍手，"就是這感覺。你看這面團，多聽話。"
劉明軒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旁邊，手里拿著把小刀，正把紅棗切成小塊。他切得很仔細，棗核剔得干干凈凈，然后把棗塊往蘇晴面前的小碟里推了推，指了指面團："包進去。"
蘇晴看著碟子里紅艷艷的棗塊，忽然想起奶奶以前蒸饅頭，總愛在她的那份里多塞兩顆棗，說"吃了棗，日子就甜甜蜜蜜的"。她拿起一塊棗，小心翼翼地塞進面團里，像藏了個小小的秘密。
蒸鍋里的水燒開時，冒出的白汽把玻璃門蒙上了層霧。蘇晴趴在鍋邊看，看見篦子上的饅頭慢慢鼓起來，原先的小面團變成了一個個圓滾滾的白胖子，在汽里若隱隱現(xiàn)，像童話里的小房子。
"快好了，"陳欣悅把火調(diào)小，"再燜五分鐘，揭蓋的時候要快，不然饅頭會塌。"
蘇晴的手指在鍋沿輕輕敲著，節(jié)奏跟她小時候聽的童謠有點像。天一突然從背后拿出個小番茄，往她嘴邊送："嘗嘗？剛從菜市場王嬸那兒順的，甜得很。"
番茄的酸甜味在舌尖漫開時，蘇晴忽然笑了，不是抿著嘴的那種，是眼角眉梢都彎起來的笑，像晨光突然照亮了房間。
揭鍋蓋的瞬間，白汽"騰"地涌出來，帶著面香和棗甜，把四人的臉都熏得暖暖的。饅頭個個飽滿，蘇晴包的那幾個因為塞了棗，頂部鼓出個小尖角，像戴了頂紅帽子。
"不錯啊，"天一舉起一個，咬了一大口，棗肉的甜混著面香在嘴里散開，"比我上次蒸的硬疙瘩好吃多了！"
蘇晴也拿起一個，指尖碰著溫熱的饅頭皮，輕輕咬了口。面香在齒間漫開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套上沾著面粉，像撒了層雪，卻一點也不想擦掉。
劉明軒的筆記本放在案板一角，上面用鉛筆描了個小小的饅頭，旁邊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棗，像在記錄這團面香里的暖意。
上午的公園浸在晨光里，草坪上的露珠閃著光，像撒了滿地的碎星星。蘇晴跟著三人走在鵝卵石路上，針織衫的袖子滑下來，露出細瘦的手腕，她沒像往常那樣趕緊拽上去。
"你看那只松鼠！"天一突然指著松樹，聲音壓得低低的，"嘴里塞了倆松果，腮幫子鼓得像個球。"
蘇晴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灰棕色的小松鼠正躥上樹枝，尾巴蓬松得像把傘。她忽然想起昨天在舊物市集看到的鐵皮青蛙，也是這樣機靈的樣子，心里莫名軟了軟。
陳欣悅往她手里塞了片銀杏葉，葉片邊緣有點卷，卻黃得透亮："這葉子能夾在書里當書簽，比買的好看。"
蘇晴捏著銀杏葉，葉脈在指尖凸起來，像張小小的網(wǎng)。她看見劉明軒蹲在花壇邊，正用手機拍一朵蒲公英，絨毛在風里輕輕晃，他拍得很認真，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總愛拍這些小玩意兒，"陳欣悅在她耳邊輕聲說，"上次拍了只蝸牛爬墻，拍了整整半小時，說'看它慢慢爬，心里靜'。"
蘇晴看著劉明軒的背影，忽然覺得那慢慢爬的蝸牛，和此刻慢慢走的自己，好像也沒那么孤單。她舉起銀杏葉，讓陽光透過葉片照在臉上，暖烘烘的，像小時候媽媽的手撫過額頭。
中午回事務(wù)所時，陳欣悅煮了面條，臥了四個荷包蛋，蛋黃都流心的那種。蘇晴看著碗里的蛋，忽然說："我小時候總把蛋黃挖出來給我家貓吃，媽媽說我'比貓還饞'。"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起小時候的事，聲音很輕，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圈圈漣漪。
天一嘴里的面條差點噴出來，趕緊咽下去："巧了！我小時候把蛋黃埋在花盆里，想種出棵蛋樹，結(jié)果把花澆死了，被我媽追著打。"
蘇晴被逗得彎了嘴角，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戳破蛋黃，橙黃的流心淌在面條上，像朵小小的花。
劉明軒默默往她碗里加了點醋，醋香混著蛋香漫開，蘇晴忽然覺得這碗面，比她這幾個月吃的所有飯都香。
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屋里，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蘇晴坐在藤椅上，看著天一和劉明軒搶一本舊漫畫，看著陳欣悅在賬本上寫寫畫畫，忽然覺得這嗡嗡響的日光燈管，這混著面香和醋香的空氣，都成了讓人安心的背景音。
她低頭看著手里的銀杏葉，葉脈間還沾著點陽光的溫度，像藏了個不會融化的小太陽。
午后的菜市場比清晨更熱鬧，紅的番茄、綠的黃瓜在攤位上堆成小山，賣活魚的攤位前，水花濺在青石板上，映出碎銀似的光。天一扛著給孤兒院送的饅頭，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鼓點，蘇晴跟在他旁邊，手里拎著陳欣悅剛買的一兜橘子，指尖偶爾碰到冰涼的橘皮，心里卻暖烘烘的。
“王嬸！我們來啦！”天一老遠就沖豆腐攤喊，聲音穿過嘈雜的人聲，像顆小石子砸進水里，“看看我們蒸的饅頭，比你上次夸的那家還軟和！”
王嬸正用紗布蓋著剛做好的嫩豆腐，聽見喊聲直起腰，看見蘇晴時眼睛亮了：“這姑娘跟著你們玩呢？”她往蘇晴手里塞了塊剛出鍋的油豆腐，“熱乎的，嘗嘗，我家老頭子今早剛炸的?！?/p>
蘇晴接過油豆腐，指尖被燙得縮了縮，卻沒松手。油豆腐的香氣混著鹵水味鉆進鼻子，她想起早上揉面時的暖，輕輕咬了口，豆腐里的湯汁在舌尖炸開，鮮得讓她眼睛彎了彎：“謝謝王嬸，很好吃?！?/p>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陌生人說這么長的話，王嬸愣了愣，隨即笑得眼角堆起褶：“愛吃就多拿幾塊，姑娘家就得多吃點熱乎的?！?/p>
往前挪了挪，李嬸的菜攤前圍著幾個老太太，正挑著水靈的菠菜。天一湊過去幫著捆菜，嘴里念叨：“李嬸，你這菠菜比昨天的嫩，是不是偷偷換了菜地？”
“就你嘴貧！”李嬸拍了他胳膊一下，視線落在蘇晴身上，“這姑娘看著面善，是你們親戚？”
“是我們的‘特殊委托’，”陳欣悅笑著解釋，“陪我們玩幾天?！?/p>
蘇晴正看著攤上的小蔥，綠得發(fā)亮，忽然想起奶奶以前總說“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她伸手拿起一把，遞給李嬸：“這個……幫我稱一把吧。”
李嬸眼睛瞪得溜圓，隨即樂了：“好嘞！姑娘有眼光，這小蔥剛從地里拔的，拌涼菜最香?！彼Q完蔥往蘇晴兜里塞了把香菜，“送你的，配豆腐吃?！?/p>
蘇晴捏著那把香菜，葉子上還沾著泥土，帶著股清清爽爽的腥氣。她忽然覺得，這菜市場的熱鬧不是吵，是像一鍋沸騰的湯，每個攤位都是一味料，熬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修鞋攤的張師傅正給一雙舊皮鞋釘掌，錘子敲在鞋跟上，發(fā)出“篤篤”的響，節(jié)奏穩(wěn)穩(wěn)的。劉明軒蹲在旁邊看，手里拿著個小本子，不知道在記什么。蘇晴走過去時，張師傅剛好敲完最后一錘，把鞋遞給顧客，抬頭沖她笑：“姑娘也來玩？”
“嗯，”蘇晴點點頭，看見攤上擺著雙小孩子的布鞋，鞋面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小熊，“這鞋是您做的嗎？”
“可不是，”張師傅拿起布鞋，眼神軟了，“鄰居家小孫子的，他媽沒空做，我閑著也是閑著?！彼鋈煌K晴手里塞了個小布包，“打開看看?！?/p>
布包里是個小小的布鞋樣，用硬紙板剪的，上面畫著只小兔子，耳朵長長的?！敖o你玩的，”張師傅撓撓頭，“看你總跟著他們轉(zhuǎn)，說不定也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蘇晴捏著布樣，紙板邊緣有點毛糙，卻透著股認真的暖。她想起早上揉的面團，想起剛才咬的油豆腐，忽然明白天一為什么總說“日子是熱乎的”——熱乎的不是日子本身，是這些藏在日子里的小零碎，是王嬸的油豆腐，李嬸的香菜，張師傅的布樣。
走到巷口，賣西瓜的大叔正揮著刀劈瓜，紅瓤黑籽，汁水順著刀縫往下淌。天一喊著“來半個”，大叔一刀切下去，西瓜“咔嚓”裂成兩半，甜香瞬間漫開來。
“給姑娘多挖勺瓜心，”大叔笑著說，“最甜的部分?！?/p>
蘇晴接過那勺瓜心，紅色的汁水沾在指尖，涼絲絲的。她看著天一和大叔搶著吃邊邊角，看著陳欣悅用紙擦著劉明軒嘴角的瓜汁，忽然覺得這黏糊糊的西瓜汁，和早上沾在手套上的面粉一樣，都是讓人安心的痕跡。
夕陽把菜市場的影子拉得很長，蘇晴手里拎著香菜、小蔥，還有張師傅給的布樣，走在三人中間。天一還在跟賣糖畫的王大爺討價還價，陳欣悅在旁邊笑著拉他，劉明軒則把蘇晴買的小蔥捆得整整齊齊。
風里飄著各種香氣——西瓜的甜，豆腐的鹵，菠菜的青，混在一起，像首沒譜的歌。蘇晴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和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再是那個掉在水里的人了。
她悄悄加快腳步，跟上他們的節(jié)奏，指尖的西瓜汁被風吹得有點涼，心里卻像揣了個小太陽，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