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陸羽處理完這些事返回時,日頭已往西斜了些。他剛走到院子,就見張嬸從西廂房方向過來,笑著說:“姑娘剛醒,我瞧著精神頭還行,少爺要是得空,不妨過去坐坐。”
陸羽點點頭,將手里的鐵桶往墻角一放,拍掉身上的雪粒:“外面雪小了些,不過風(fēng)還挺涼,讓姑娘別往外跑?!?/p>
張嬸應(yīng)著去了,沒過多久,便引著李麗質(zhì)往暖閣來。她頭發(fā)已梳理整齊,只是眼角還帶著些午睡后的慵懶,見了陸羽,微微頷首:“剛醒?!?/p>
暖閣里的炭火仍旺,張嬸適時端來熱茶,水汽氤氳中,陸羽捧著杯子笑道:“今天去看了那改良的打缽器,成了。原先做個營養(yǎng)缽得捏半天,現(xiàn)在踩下去一提一壓就成,又快又周正,開春育棉苗能省不少事?!?/p>
李麗質(zhì)抬眸,想起之前聽他提過這物件,輕聲問:“這般順利?”
“還算順?biāo)欤翔F匠改了三回才合心意,” 陸羽指尖摩挲著杯沿,“做農(nóng)具就是這樣,多試幾次總能成。”
兩人閑聊著莊里的事,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色便暗了下來。
“晚飯準(zhǔn)備了些特別的,” 陸羽放下茶杯站起身,“天冷,吃點熱乎的正好?!?/p>
李麗質(zhì)跟著他走出暖閣,見廊下已掛起了燈籠,紅光映在殘雪上,泛著暖融融的光。轉(zhuǎn)過回廊,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廚房方向傳來鍋碗碰撞的輕響。
“姑娘,少爺特意讓人備了新奇吃食,叫‘火鍋’,說是天冷吃這個最舒坦?!?張嬸笑著引著她往擺好桌椅的屋子走去。
李麗質(zhì)攏了攏身上的厚氅 —— 還是昨夜暖閣里那件,輕便又暖和。跟著張嬸穿過回廊時,見歐陽柳正蹲在廊下,往一個黑漆方桌的底下塞煤炭。那桌子瞧著古怪:桌面中間掏了個圓洞,洞里架著只黃銅鍋,鍋身從中間隔開,一邊漆著朵菌子,一邊描著串紅果,像兩朵花嵌在鍋里。
“這桌子是少爺前兒畫了圖紙,讓木匠趕制的,” 張嬸指了指桌下,“底下那爐子叫‘三芯炭爐’,能同時燒三塊炭,火力勻得很,剛好架住這鍋?!?/p>
陸羽正站在桌邊擺碗碟,見她進(jìn)來,揚了揚手里的鐵勺:“來得巧,剛燒開?!?/p>
李麗質(zhì)走近了才看清,鍋里的水正 “咕嘟” 冒泡,卻分成了兩色:一邊是奶白的濃湯,浮著幾片肥厚的香菇和竹蓀,香氣溫潤,像雨后的林子;另一邊是紅亮的湯底,辣椒和密密麻麻的青褐色顆粒浮在油花上,沒靠近就聞到股辛烈的香,帶著點草木的清勁。
“這是菌湯鍋底,” 陸羽指著白湯那邊,“用干香菇、羊肚菌燉了三個時辰,沒放啥重料,鮮得很。” 又敲了敲紅湯那邊的鍋沿,“這個是麻椒鍋,放了蜀地來的花椒,你要是吃不慣這麻味,先嘗菌湯的?!?/p>
他說著往菌湯里下了幾片薄切的羊肉,肉片在湯里翻了個滾就變了色,撈起來時還掛著透亮的湯汁?!霸囋囘@個,” 他把碗遞過去,“莊戶自家養(yǎng)的羊,前兒剛宰的,嫩得很?!?/p>
這時歐陽柳端著一摞白瓷碗進(jìn)來,腳剛跨過門檻,目光掃過爐邊的李麗質(zhì),手里的碗晃了一下。他趕緊低下頭把碗擺好,心里嘀咕著:這姑娘穿的戴的,看著就不是尋常人家的,那料子、那首飾,比鎮(zhèn)上最大的綢緞莊老板家的閨女還講究。
“愣著干啥?” 陸羽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把那碟切好的羊肉端過來?!?/p>
歐陽柳 “哦” 了一聲,快步去灶房端肉,路過李麗質(zhì)身邊時,腳步下意識放輕了,總覺得這樣的富貴人,周遭都得仔細(xì)著些。
李麗質(zhì)的目光落在紅湯里,那湯底紅亮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這湯里除了花椒,還有別的東西?瞧著顏色倒特別?!?/p>
陸羽往紅湯里丟了把青菜,笑著說:“這里面加了種紅果子,是前陣子去深山里找菌子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喚作‘辣椒’,嘗著帶點烈味,和麻椒搭在一起倒挺順口。你要是不放心,先別碰,多喝點菌湯?!?/p>
李麗質(zhì)點點頭,視線轉(zhuǎn)回菌湯鍋里,看著羊肉片在奶白的湯里慢慢舒展,倒也沒再多問。
李麗質(zhì)正盯著鍋里翻滾的麻椒看,那青褐色的顆粒在紅湯里浮浮沉沉,透著股陌生的辛香。聽見動靜抬眼時,只瞥見個低頭擺碗的背影,粗布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看著像莊里的管事,卻又比尋常管事多了幾分自在 —— 比如剛才敢用胳膊肘撞 “少爺”。
李麗質(zhì)點點頭,視線轉(zhuǎn)回菌湯鍋里,看著羊肉片在奶白的湯里慢慢舒展,忽然指著浮在湯面的竹蓀問:“這像網(wǎng)狀的東西是什么?看著倒別致。”
“這是竹蓀,長在竹林里的菌子,” 陸羽夾起一朵放進(jìn)她碗里,“看著嬌氣,煮在湯里最能吸味兒,你咬一口試試,里頭全是湯的鮮。”
李麗質(zhì)依言咬了一小口,竹蓀的網(wǎng)狀肌理果然裹滿了菌湯,鮮得她眼睛亮了亮。見她吃得歡喜,陸羽又往鍋里下了些切成小塊的嫩豆腐,“這豆腐是張嬸用新磨的黃豆做的,嫩得能掐出水,煮在菌湯里比肉還香?!?/p>
他說著又從竹籃里拎出把褐黃色的干菜,用手掰了掰扔進(jìn)紅湯鍋里:“還有這個,去年秋天曬的干豆角,泡發(fā)了燉肉最是入味,在紅湯里滾一滾,比鮮豆角多了層嚼勁?!?/p>
“你們莊里的吃食,倒比我平日里見的新奇得多?!?李麗質(zhì)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耐胙亍?/p>
陸羽笑了笑,往自己碗里夾了片在紅湯里涮過的青菜:“村里莊子,就這點好處,啥新鮮東西都能往鍋里扔。夏天溪邊可以摸些小魚小蝦,炸著下酒正好,下次給你做?!?/p>
正說著,鍋里的豆腐浮了起來,陸羽剛想伸手去撈,見李麗質(zhì)也伸出了筷子,兩人的手在半空輕輕碰了一下。他愣了愣,隨即把筷子往旁邊讓了讓:“你先夾,剛煮好的最嫩?!?/p>
李麗質(zhì)臉頰微熱,夾起一塊豆腐放進(jìn)碗里,低頭吹了吹,卻沒留意到陸羽看著她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尋常的溫和 —— 不像初見時的疏離,倒像對著莊里熟悉的街坊。
“這是歐陽柳,” 陸羽用勺子往她碗里舀了一勺子羊肉片,語氣自然得像說 “今天雪下得大”,“打小在莊里長大的,莊上的事基本他說了算,我就管著瞎琢磨?!?/p>
歐陽柳剛把羊肉放在桌上,聞言抬頭笑了笑,露出點憨氣:“少爺又取笑我?!?目光在李麗質(zhì)臉上飛快掃了一眼,又趕緊落回羊肉碟上,心里想著:果然是富貴人家出來的,瞧著就不一樣。
李麗質(zhì)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她對莊里的人不熟悉,沒多問,注意力很快被鍋里浮起的羊肉片勾了去 —— 那肉片在紅湯里一滾,裹著油花卷起來,看著竟比御膳房的炙肉還誘人。
歐陽柳蹲下去往爐里添炭,火光照著他的側(cè)臉,眼神偶爾掃過李麗質(zhì),又迅速移開,只覺得這姑娘渾身都透著股金貴氣,自己還是少看為妙,把炭火添旺,讓鍋一直熱著就好。
鍋里的湯 “咕嘟” 得更歡了,麻椒的辛香混著菌子的鮮氣漫了滿室。李麗質(zhì)夾起一片蘸了紅湯的羊肉,沒留意到歐陽柳往爐里添炭時,動作頓了一下 —— 她裙角那玉絡(luò),看著就價值不菲。
而這些,她全不知曉。她只覺得這低頭添炭的莊戶看著有些拘謹(jǐn),卻又透著股實在氣,像這鍋里慢慢燉出的菌湯,不張揚,卻暖得扎實。窗外的雪還在下,可這方桌子周圍卻暖得很,連帶著檐角冰棱融化的水聲,都像是帶著笑意。
李麗質(zhì)喝了口菌湯,忽然覺得,這陌生的 “火鍋” 和這奇特的桌子,倒比宮里精致的宴席更讓人放松。至少在這里,沒人在意她夾菜的姿勢對不對,也沒人管她是愛喝清湯還是愛吃那有點麻的紅湯。
雪落在窗紙上,簌簌地響。她看著鍋里翻滾的紅湯白湯,忽然明白,人和人的距離,有時就藏在這一筷一湯的尋常里 —— 沒有刻意的討好,只有自然的分享,倒比千言萬語更能讓人靠近。
也明白陸羽說 “下雪天適合吃火鍋” 的意思 —— 這么冷的天,就得圍著一鍋熱湯,讓暖意從舌尖一直暖到心里,才不算辜負(fù)這漫天風(fēng)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