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梆子剛敲過兩聲,太傅府的角門就被輕輕叩響。
謝臨立在門內(nèi),肩頭落了層薄雪,手里卻捧著個用油紙包好的食盒,見了守夜的老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問安:“張伯早,學生來尋太傅。”
老仆引他往書房去,一路絮叨:“小郎君倒是準時。我們太傅最不喜人遲到,當年太子殿下遲了一刻鐘,都被罰抄了三遍《論語》呢。”
謝臨應(yīng)著,腳步卻沒停。淺琥珀色的眼在晨光里亮得驚人,像淬了朝露的琉璃。
書房的門虛掩著,里面已透出燭火。謝臨剛要叩門,就聽見里面?zhèn)鱽順O輕的翻書聲,間或夾雜著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他頓了頓,終究還是輕輕推開了門。
沈硯之正坐在窗邊的榻上,披著件玄色斗篷,手里拿著一卷《孫子兵法》,晨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側(cè)臉,將他眼下的青影襯得愈發(fā)清晰。
想來是又熬夜了。
“學生謝臨,見過太傅?!敝x臨將食盒放在門邊的矮幾上,躬身行禮。
沈硯之抬眸,目光在他肩頭的雪痕上頓了頓:“進來吧。今日讀《史記·淮陰侯列傳》,先讀三遍?!?/p>
“是?!敝x臨取過書架上的《史記》,走到書桌前坐下。
他讀書的聲音清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又咬字極準,斷句分明,連沈硯之都忍不住抬眼多看了幾眼。
晨光漸漸爬上桌面,照亮謝臨握著書卷的手。那是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尖因常年握筆而帶著薄繭,此刻正隨著朗讀的節(jié)奏,輕輕點著桌面。
沈硯之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銳器劃傷的。他忽然想起昨夜那枚和田暖玉——這少年的過去,究竟藏著多少風霜?
“讀到哪里了?”沈硯之收回目光,端起桌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是冷的,他卻渾然不覺。
謝臨抬頭,恰好對上他的視線,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連忙低下頭:“回太傅,讀到‘信數(shù)與蕭何語,何奇之’?!?/p>
“哦?”沈硯之放下茶盞,“你覺得韓信此人,是善謀,還是善斷?”
謝臨沉吟片刻:“善謀亦善斷。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謀;垓下之圍逼殺項羽,是斷。只是他……”
“只是他不懂功高震主,不知鳥盡弓藏?!鄙虺幹舆^話頭,語氣里帶著幾分嘆惋,“子房能棄官從赤松子游,韓信卻戀棧權(quán)位,終致身死族滅?!?/p>
謝臨抬眸,淺琥珀色的眼里閃著光:“太傅以為,飛鳥盡,良弓便一定要藏嗎?若良弓不甘于藏呢?”
這話問得大膽,幾乎是在質(zhì)疑帝王權(quán)術(shù)。
沈硯之的眸色沉了沉,指尖在榻沿輕輕敲擊著,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燭火都收斂了跳動。
謝臨的后背微微繃緊,卻依舊挺直著脊背,直視著沈硯之的眼睛,沒有絲毫退縮。
他知道這話僭越,可他忍不住。眼前這個人,是當朝太傅,是皇帝倚重的智囊,他想知道,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里,沈硯之究竟是如何自處的。
半晌,沈硯之忽然笑了。那笑容極淡,卻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瞬間融化了周遭的凝重。
“若良弓不甘于藏,”他看著謝臨,一字一句道,“便需有不被折毀的鋒芒,與……藏鋒的智慧。”
謝臨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找到了答案的學子,又像窺見了棋局關(guān)鍵的棋手。他低頭拱手:“學生受教了。”
沈硯之看著他眼底的光,心頭那點異樣再次翻涌上來。這少年像塊未經(jīng)雕琢的玉,鋒芒畢露,卻又通透得驚人。與他相處,竟讓自己沉寂多年的心,也跟著活絡(luò)起來。
“罷了,今日先講到這里。”沈硯之起身,“你方才帶的食盒里是什么?”
謝臨愣了一下,才想起那食盒:“是……學生家母做的梅花糕,想著太傅或許會喜歡?!?/p>
他打開食盒,里面是幾塊熱氣騰騰的梅花糕,糯米粉做的糕體雪白,上面點著幾點嫣紅的豆沙,形狀酷似初綻的梅花,還帶著淡淡的桂花香。
沈硯之的目光落在梅花糕上,眸色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他母親在世時,也常做梅花糕給他吃。只是母親走后,便再沒吃過了。
“有心了?!彼闷鹨粔K,嘗了一口。軟糯香甜,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竟與記憶中的味道有幾分相似。
“如何?”謝臨緊張地看著他,淺琥珀色的眼里帶著點期待,像只等著被夸獎的小獸。
沈硯之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尚可。”
雖只二字,謝臨卻像是得了天大的賞賜,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連那道疤痕都仿佛柔和了許多。
***午后,謝臨在書房臨摹沈硯之的字。
沈硯之的字如其人,清雋挺拔,帶著股疏離的傲氣。謝臨學得很認真,筆尖在宣紙上劃過,一筆一劃都透著較勁的執(zhí)拗。
沈硯之坐在榻上看書,目光卻時不時落在他身上。少年伏案的背影單薄,陽光落在他發(fā)頂,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邊。他臨摹得入神,連額角滲出細汗都未曾察覺。
沈硯之放下書卷,起身走到他身后。
謝臨的筆尖頓了頓,后背下意識地繃緊。他能感覺到沈硯之的氣息就在頸后,帶著淡淡的冷香,混著陽光的暖意,讓他的耳根微微發(fā)燙。
“這里的捺畫,太急了。”沈硯之的聲音低沉,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度。他伸出手,覆在謝臨的手上,握著他的筆,緩緩向下壓去。
“要如斷崖墜石,看似迅猛,實則力透紙背,藏著收勢的余韻。”
他的指尖微涼,觸碰到謝臨溫熱的手背,像有電流竄過。謝臨的呼吸一滯,連心跳都亂了節(jié)拍,只能僵硬地跟著他的力道,在宣紙上留下一道完美的捺畫。
沈硯之似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松開手,點評道:“再試試。”
謝臨低下頭,鼻尖縈繞著沈硯之身上的冷香,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緒,可落筆時,手卻微微發(fā)顫。
沈硯之看著他寫歪的筆畫,眉峰微蹙,剛要再指點,卻見謝臨猛地放下筆,站起身:“學生……學生有些乏了,想出去透透氣。”
他的耳根紅得厲害,甚至不敢看沈硯之,說完便匆匆往外走,像是在逃離什么。
沈硯之看著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眸色沉沉。
方才握著他手的觸感還在指尖縈繞,少年溫熱的體溫,微顫的指尖,還有那瞬間繃緊的脊背……都清晰得不像話。
他低頭看向宣紙上那道歪斜的筆畫,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眸色復雜。
他剛才……是怎么回事?
沈硯之走到窗邊,看著謝臨在庭院里徘徊的身影。少年仰著頭看天上的云,側(cè)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俊,那道疤痕也仿佛成了點綴。
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也吹亂了謝臨額前的碎發(fā)。他抬手將碎發(fā)攏到耳后,露出那雙淺琥珀色的眼,恰好與窗邊的沈硯之對上。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謝臨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像被抓包的小偷,連忙低下頭,快步走出了庭院。
沈硯之站在窗邊,看著他消失在月亮門后,指尖無意識地收緊。
他知道,自己心里那點不該有的心思,正在像藤蔓一樣,悄無聲息地滋長。
而他,竟沒有立刻掐斷的勇氣。
這少年,是他命中的劫,還是緣?
沈硯之不知道。他只知道,從這個午后開始,他平靜多年的心湖,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