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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矜誤 枕上詩書半日閑 21620 字 2025-08-06 05: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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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的燭火搖曳,將沈硯之的影子投在朱紅廊柱上,瘦而挺,像株經(jīng)冬不凋的竹。

他剛為太子講完《資治通鑒》,正準(zhǔn)備辭駕,卻被內(nèi)侍攔下:“太傅留步,陛下還有位‘小先生’要托給您?!?/p>

沈硯之眉峰微蹙。他身為帝師,除太子外從不收徒,陛下這是……

正思忖間,殿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混著雪粒落在青磚上的簌簌聲。

一個穿著月白襕衫的少年走了進(jìn)來,身形單薄,墨發(fā)用根簡單的木簪束著,碎發(fā)垂在頰邊,遮住了半張臉。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學(xué)生謝臨,見過太傅?!?/p>

沈硯之的目光落在他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上。

那是只極漂亮的眼,瞳仁是淺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diǎn)未脫的少年氣,卻又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銳氣。像雪地里受驚的小獸,警惕,卻又勾人。

“抬起頭來。”沈硯之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謝臨遲疑了一下,緩緩抬起頭。

這下,沈硯之看清了他的全貌。左臉一道淺疤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破壞了原本的清俊,卻奇異地添了幾分桀驁。他的另一只眼似乎不太方便,被半垂的眼瞼掩著,只能看到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

“陛下說,謝小郎君通史書,擅策論,只是無人指引?!眱?nèi)侍在一旁笑道,“太傅是國之柱石,定能教好這孩子?!?/p>

沈硯之沒接話,只盯著謝臨:“可知我授徒的規(guī)矩?”

“學(xué)生知曉?!敝x臨的脊背挺得筆直,“不問出身,只看資質(zhì);不徇私情,只論對錯?!?/p>

“既知曉,便隨我來吧。”沈硯之轉(zhuǎn)身往外走,玄色官袍掃過地面,帶起一陣?yán)湎恪?/p>

謝臨默默跟上,落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廊下的雪光映進(jìn)來,照亮他垂著的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太傅府的書房暖烘烘的,地龍燒得正旺。

沈硯之坐在紫檀木書桌后,看著站在對面的謝臨。少年身形尚顯單薄,卻站得極穩(wěn),像株在寒風(fēng)里扎了根的樹。

“今日先考你《左傳》。”沈硯之隨手抽出一卷書,“‘多行不義必自斃’,出自何篇?講的是何事?”

謝臨幾乎沒有遲疑:“出自《鄭伯克段于鄢》。說的是鄭莊公與其弟共叔段相爭,莊公縱容共叔段多行不義,最終一舉除之?!?/p>

“哦?”沈硯之抬眸,“你覺得鄭莊公此舉,是仁,還是偽?”

這問題刁鉆,尋常學(xué)子只會答“偽”,卻難免落了俗套。

謝臨沉默片刻,淺琥珀色的眼看向沈硯之,帶著點(diǎn)探究:“學(xué)生以為,是權(quán)?!?/p>

“權(quán)?”

“是權(quán)衡之術(shù)?!敝x臨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莊公若早加約束,恐落得不容親弟之名;若一味縱容,又恐養(yǎng)虎為患。他步步為營,看似不仁,實(shí)則是為鄭國安靖。所謂‘仁’與‘偽’,不過是后人附會罷了?!?/p>

沈硯之握著狼毫的手指微微一頓。

這論調(diào),竟與他年輕時的想法不謀而合。只是他當(dāng)年藏在心里,從未宣之于口。

這少年,倒是膽大。

“有點(diǎn)意思?!鄙虺幹旖枪雌鹨荒O淡的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再問你,若你是莊公,會如何做?”

謝臨的眼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棋逢對手的樂趣:“學(xué)生不會等他‘多行不義’。在他請制邑時,便以‘制邑險隘,乃先王死地’為由拒之,再賜他京邑。京邑雖大,卻無險可守,且離新鄭更近,便于掌控?!?/p>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在空處比劃,淺琥珀色的眼里閃著光,連那道疤痕都仿佛柔和了幾分。

沈硯之看著他,忽然覺得這書房里的暖意,似乎都聚集到了這少年身上。

他教書多年,見慣了或拘謹(jǐn)或諂媚的學(xué)子,像謝臨這樣,既有才思,又帶鋒芒的,還是第一個。

“明日卯時,來書房早讀。”沈硯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書卷,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清冷,“今日便到這里?!?/p>

“是,學(xué)生告退?!敝x臨行禮,轉(zhuǎn)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沈硯之一眼。

沈硯之恰好抬眸,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少年的眼里帶著點(diǎn)狡黠,像只偷看到糖的貓。而沈硯之的心頭,竟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迅速移開目光,指尖在書頁上用力按了按,才壓下那點(diǎn)異樣。

不過是個有點(diǎn)資質(zhì)的學(xué)生罷了。

他這樣告訴自己。

***謝臨走后,沈硯之獨(dú)自坐在書房,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落著,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埋起來。

他拿起謝臨方才站過的地方的一支筆,是支極普通的狼毫,筆桿上還帶著點(diǎn)少年的溫度。

沈硯之的指腹摩挲著筆桿,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里。

方才謝臨轉(zhuǎn)身時,他分明看到,少年被遮住的那只眼,并非不便,而是……瞳仁的顏色比另一只更淺,像塊蒙了霧的琥珀,在雪光下泛著奇異的光。

還有他腰間的玉佩,看著不起眼,卻是前朝皇室才能用的和田暖玉。

這謝臨,身世定然不簡單。

沈硯之將筆放下,眸色沉沉。他向來不喜歡麻煩,可不知為何,竟對這滿身秘密的少年,生出了幾分探究的興趣。

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雪地里那道漸行漸遠(yuǎn)的單薄身影,玄色的襕衫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卻始終沒有彎腰。

沈硯之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心里那點(diǎn)異樣再次翻涌上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點(diǎn)不該有的心思。

沈硯之,你是太傅,他是學(xué)生。

僅此而已。

可雪地里那道身影,卻像生了根,牢牢地刻在了他的眼底。

這一夜,沈硯之睡得并不安穩(wěn)。夢里總有雙淺琥珀色的眼,帶著少年的銳與黠,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知道,有些東西,似乎從這個雪夜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更新時間:2025-08-06 05: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