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禁的旨意,是在卯時末尾,隨著三聲沉悶的云板敲擊,傳到被關(guān)在“白板園”內(nèi)的鳳櫻耳朵里的。她那時正翹著二郎腿,躺在一株九千年蟠桃樹虬結(jié)的老枝上,指尖把玩著剛削好的桃木“紅中”,對著日光研究木紋。
云板余音尚在園內(nèi)回蕩,一道明晃晃的金色旨意便穿透園門結(jié)界,懸停在她面前。金字流光溢彩,每一個筆畫都透著天庭律令的冰冷威嚴(yán),意思簡明扼要:帝君鳳櫻,罔顧天道,擅離職守,擾亂蟠桃園清靜,即日起押往蟠桃園深處反省,非天帝親詔不得出!末尾還特意加粗:抄錄《麻將譜》每日三千遍,不得有誤!
宣讀旨意的,是愁眉苦臉的太白金星。老頭兒踩著一朵顫巍巍的祥云,懸在園門結(jié)界外,一邊小心翼翼地捋著自己好不容易理順的胡子,一邊伸長了脖子偷瞄園內(nèi)鳳櫻的臉色,握著拂塵的手心全是汗,生怕這位祖宗一個不爽,直接掀了這結(jié)界沖出來。
鳳櫻卻只是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從桃枝上坐起。紅衣袖口滑下去,露出一截被三昧真火常年炙烤、微微泛著健康紅暈的纖細(xì)手腕。她漫不經(jīng)心地伸手,指尖一點金光,那懸浮的金旨便輕飄飄落入她掌心。她甚至沒仔細(xì)看內(nèi)容,只伸出食指,在“蟠桃園”三個字上點了點,仿佛在確認(rèn)地址。
“反?。俊彼鹧?,沖著結(jié)界外緊張兮兮的太白金星,倏然綻開一個燦爛得晃眼的笑容,露出尖尖的虎牙,“行??!本帝姬保證——”她拖長了調(diào)子,語氣帶著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篤定,“把咱們這蟠桃園,反省得香噴噴、熱騰騰的!保管讓陛下滿意!”
“噗——咳咳咳!”太白金星一口氣沒上來,被自己的口水嗆得滿臉通紅,腳下祥云一陣劇烈晃動,老骨頭差點直接從云頭上栽下去!香噴噴?熱騰騰?這祖宗又想干什么?!
于是,在辰末時分,南天門通往蟠桃園深處的白玉角道上,出現(xiàn)了一支足以載入天庭史冊的、極其荒誕的隊伍:
打頭的是兩名身高丈二、肌肉虬結(jié)、渾身金甲閃耀的力士。他們吭哧吭哧地抬著一架極致奢華、鑲嵌著各色寶石的鎏金軟轎。轎上,鳳櫻毫無坐相地歪著,紅衣鋪陳,一條腿還隨意地搭在轎欄外晃悠,手里正用一把小巧的刻刀,慢悠悠地削著一塊桃木,木屑簌簌落下。她嘴里甚至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
轎子后面,跟著一臉生無可戀的赤腳大仙。這位以腳力聞名的散仙,此刻懷里緊緊抱著一口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銅鼎!鼎身古樸,隱約可見玄奧的八卦紋路,此刻里面盛滿了翻滾的、紅亮油潤、散發(fā)著霸道辛香的湯底!濃郁的花椒、辣椒、牛油混合著奇異靈植的香氣,如同一只無形的勾魂手,蠻橫地鉆進(jìn)行道兩旁肅立守衛(wèi)的天兵鼻孔里,勾得他們喉頭滾動,腹中雷鳴,卻還要強裝嚴(yán)肅,表情扭曲至極。
再往后,是排成一字長蛇陣的七位仙女。她們個個仙姿佚貌,此刻卻每人手里都拎著與身份極不相符的物件:紅衣仙子挎著一個碩大的竹編菜籃,里面堆滿了水靈靈的凡間時蔬;綠衣仙子抱著一個巨大的酒壇,壇口泥封猶在;藍(lán)衣仙子提著好幾個沉甸甸的醬料罐子;紫衣仙子則捧著碗碟……活脫脫一副凡間集市上采購歸來的小媳婦模樣,臉上寫滿了茫然、委屈和敢怒不敢言。
看守蟠桃園深處入口的土地公公,遠(yuǎn)遠(yuǎn)瞧見這支奇形怪狀的隊伍迤邐而來,手里那根盤得油光水滑的蟠桃木拐杖,“啪嗒”一聲,直接掉在了云磚上,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顆三千年份的蟠桃——他看守這神圣果園三千年!從盤古開天辟地算起,也沒見過這種陣仗啊!這是來反省的?這分明是來開席的!
蟠桃園深處占地八百畝,分前、中、后三園,靈氣氤氳,自成洞天。前園,九千年一熟的蟠桃已近圓滿,個個飽滿如碗口,粉白中透出誘人的胭脂紅,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中園,六千年份的桃子尚青,表皮覆蓋著細(xì)密絨毛,如同羞澀的少女;后園,三千年份的則還只是青澀的小果子,嫩得仿佛能掐出水珠。
鳳櫻一腳踹開被臨時封禁的園門結(jié)界,火紅的袖袍翻飛,像一團(tuán)熾烈燃燒的火焰,蠻橫地滾進(jìn)了這片青翠欲滴的桃林綠云之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冽純粹的桃木清香混合著草木的鮮活氣息涌入肺腑,激得她舒服地瞇起了眼,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好地方!這么好的園子,不拿來涮火鍋,簡直暴殄天物!”
七仙女之首的紫衣仙子,懷里還抱著碗碟,怯生生地上前一步,聲音細(xì)如蚊蚋:“帝君……西王母娘娘吩咐過,您在此處只可靜心思過,不得……不得……” 后面的話她實在沒勇氣說出口。
“不得什么?”鳳櫻倏然回頭,眼尾飛起一點戲謔的紅,尖尖的虎牙在紅唇間若隱若現(xiàn),笑得既天真又帶著點咄咄逼人的邪氣,“不得餓肚子?不得饞嘴?還是不得……讓這滿園子的桃子發(fā)揮它們最大的價值?”她手一揮,指向身后那口巨大的銅鼎和七仙女手里的“裝備”,“你們七個,別傻站著了!把袖子都擼起來!今日,本帝姬心情好,給你們露一手天庭絕無僅有的——蟠桃秘制火鍋!”
七仙女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絕望和……一絲被那霸道香氣勾起的、難以言喻的好奇。最終,在鳳櫻“核善”目光的注視下,七雙纖纖玉手,動作僵硬卻整齊劃一地,將寬大的云錦仙袖高高擼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臂。
那口沉重的、疑似太上老君八卦紫金爐的銅鼎,被赤腳大仙“哐當(dāng)”一聲安置在前園最大最古老的那株蟠桃樹下。鼎身巨大,幾乎占據(jù)了樹蔭下大半空地。鳳櫻滿意地點點頭,指尖隨意一彈!
一縷純粹凝練、色澤近乎透明的三昧真火,如同擁有生命的精靈,輕盈地落在鼎底干燥的柴薪之上。
“轟——!”
一聲爆響!火焰如同被壓抑許久的怒龍,瞬間沖天而起,竄起足有三尺多高!熾熱狂暴的氣浪以銅鼎為中心猛地擴(kuò)散開來,逼得近處那株九千年蟠桃樹的枝葉如同受驚般嘩啦啦地劇烈向后仰倒!灼熱的氣流席卷,連空氣都開始扭曲。
赤腳大仙怪叫一聲,抱著他那雙引以為傲的大腳板,蹭蹭蹭往后跳開好幾步,蹲在地上,蒲扇似的腳掌把云磚拍得砰砰作響,震落不少樹葉:“哎喲喂!帝君!收著點!收著點?。∵@火忒旺了!老頭我這腳底板細(xì)皮嫩肉的,再烤下去就要成‘仙腳炭烤’了!”
鳳櫻對他的嚎叫充耳不聞,目光在頭頂繁茂的桃枝間逡巡。她隨手折下一根掛滿成熟蟠桃的枝條,飽滿的粉桃還沾著清晨的仙露。她看也不看,信手將幾顆最大最紅的桃子拋入鼎中翻滾沸騰的紅湯里!
“噗通!噗通!”
桃子落入滾湯,幾乎瞬間,那瑩白如玉的桃肉便在高溫下軟化、分解,融化成一種誘人的、琥珀色的、晶瑩剔透的濃稠甜汁!這甜美的桃汁迅速與鼎中原本辛辣霸道的牛油紅湯交融,又裹挾著早已投入其中的各色山珍菌菇、仙禽嫩肉、靈筍脆片……一股難以形容的、層次豐富到極致的奇異濃香,如同爆炸般轟然彌漫開來!辛辣中裹挾著清甜,醇厚中透著鮮香,霸道地鉆入在場每一個人的鼻腔,直沖天靈蓋!
饒是七仙女見慣了瓊漿玉液蟠桃盛宴,此刻也忍不住齊齊咽了口唾沫,感覺眼淚和口水都快不受控制地涌出來了。這味道……太犯規(guī)了!
“第一鍋底料,桃香菌湯紅油鍋!”鳳櫻拍了拍手,如同宣布一項偉大工程的竣工,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七仙女在鳳櫻的“指揮”下迅速進(jìn)入角色:紅衣仙子挽起袖子,手持仙刃,將赤腳大仙不知從哪座仙山獵來的靈獸嫩肉片得薄如蟬翼;綠衣仙子引動清泉,仔細(xì)清洗著各種靈蔬仙草;藍(lán)衣仙子則開始調(diào)配蘸料,香油、蒜泥、香菜、芝麻醬、腐乳……手法嫻熟得像是凡間老字號跑堂的;紫衣仙子則肩負(fù)起最艱巨的任務(wù)——緊張兮兮地守在園門附近,豎起耳朵,時刻警惕著西王母或者哪位天王突然駕臨。
而鳳櫻自己,則蹲在了那口烈焰熊熊的銅鼎前。熾熱的火光將她一身紅衣映照得越發(fā)灼目,如同一灘在地面燃燒凝固的火焰。跳躍的火舌在她精致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掃出細(xì)碎的陰影。這一刻,她身上那種令人頭疼的混世魔王氣息似乎被火光暫時蒸發(fā),專注盯著鼎內(nèi)湯色變化的側(cè)影,竟透出一種近乎虔誠的認(rèn)真,像個……沉迷于庖廚之道的鄰家小姑娘。
霸道的火鍋香氣如同無形的精靈,在蟠桃園深處肆意游蕩,飄出三里之外。前園那些被蒸汽持續(xù)熏蒸的九千年蟠桃,色澤越發(fā)紅潤誘人,表皮仿佛要滴下蜜來。鳳櫻用力吸了吸鼻子,那濃郁的桃香混合著火鍋的辛香,讓她眉頭微蹙,隨即又舒展開。
“嘖,光有湯底涮著吃,總覺得還差點意思……”她舔了舔被熱氣熏得有些發(fā)干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惡作劇般的光芒,“得來點硬的,帶點煙火氣的!”
話音未落,她蹲著的身形未動,只是抬起右手,對著鼎底那熊熊燃燒的三昧真火輕輕一引!
“昂——!”
一聲低沉而威嚴(yán)的龍吟憑空響起!那狂暴的火焰竟被她信手抽離出一大股,在半空中扭曲、凝聚,瞬間化作一條栩栩如生、鱗爪飛揚的赤色火龍!火龍繞著偌大的前園桃林,迅疾地盤旋飛舞起來!
火龍所過之處,高溫肆虐!那些掛在枝頭、被精心呵護(hù)了九千年的、飽滿欲滴的成熟蟠桃,被這突如其來的極致高溫近距離烘烤,表皮瞬間失水、收縮!
“噗嗤!噗嗤!噗嗤!”
一連串如同裂帛的輕響密集響起!一顆顆價值連城的九千年蟠桃,在眾仙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表皮紛紛爆裂開來!清甜馥郁、蘊含著龐大靈力的桃汁如同金黃的蜜漿,從裂口處汩汩涌出,滴落!
更令人心碎的是,這些滴落的桃汁蜜漿,有不少直接落在了下方盤旋飛舞的火龍身軀之上!
“滋滋滋——!”
桃汁與三昧真火接觸,瞬間被高溫蒸發(fā),化作一股股帶著奇異焦甜香味的濃郁白煙升騰而起!這煙味混合著桃肉被烘烤后散發(fā)的獨特焦香,形成了一種極其霸道、極其具有侵略性的“炭烤蟠桃”風(fēng)味,瞬間壓過了火鍋的香氣,蠻橫地塞滿了整個園子!
“嗯,就是這個味兒!”鳳櫻滿意地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焦糊與極致甜香的奇異氣息,拍了拍手,宣布道,“前園特供,九千年蟠桃炭烤風(fēng)味!限量供應(yīng),先到先得啊!” 那語氣,活像凡間夜市上吆喝烤紅薯的小販。
“?。 ?/p>
“天吶!”
“帝君!這……這……”
七仙女們驚呼連連,手里端著的小碟子、玉碗差點直接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紫衣仙子臉色煞白,看著那些表皮焦黑、裂口流淌蜜汁的蟠桃,聲音都帶上了哭腔:“帝君!這……這烤壞了……王母娘娘知道了,會……會雷霆震怒的呀!”
“生氣?”鳳櫻挑了挑眉,隨手從旁邊被火龍“關(guān)照”過的桃枝上摘下一顆烤得最透、裂口最大的蟠桃,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表面的炭灰,紅唇輕啟,一口咬了下去!焦脆的外皮應(yīng)聲而破,內(nèi)里軟糯滾燙、甜香四溢的桃肉瞬間充盈口腔,混合著那一絲絲霸道的炭火焦香,形成一種直擊靈魂的味覺體驗。她享受地瞇起眼,含糊不清地說道:“那正好啊,讓她老人家也一起坐下來嘗嘗唄?保證比她那寡淡的蟠桃會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