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舊事。
北風裹挾著冰刀般的雪粒子,抽打在穆祁龜裂的臉頰上。
他蜷縮在穆家大宅角落的柴房里,死死護著手里唯一的食物。冰冷的土腥味彌漫在口腔,卻壓不住胃里的灼燒感。
母親枯瘦佝僂的背影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晃動,刷鍋的水聲單調(diào)而沉重。她不停從喉嚨里面發(fā)出疼痛的咳嗽聲,當她抬起手臂添柴時,破舊的衣袖滑落,露出腕上深可見骨的血痕——那是穆家老爺變態(tài)的個人愛好,沉重的鐵環(huán)嵌入皮肉,邊緣早已化膿,在搖曳的燈火看得有些血肉模糊起來。
七歲那年,他牽著母親的手,饑寒交迫之下使得他高燒不退,穆家人愿意收納了他們,從餓殍遍野的家鄉(xiāng)逃荒至此。他覺得已經(jīng)很幸運了。
穆家,是一個世家,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財,卻從未出過這山野。他們許諾替穆祁治病,后來卻將他們母子推入了更深的冰窖。
“吃百家飯的野種!”村童們嬉笑著將雪團塞進他的后頸,凍得他渾身哆嗦??墒撬桓疫€手,自從記事起,他就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即使別人欺負自己也不會有人替自己出頭。
穆家小少爺穆天尤其喜歡用那根鐵棍燒紅了,在他手背上燙出滋滋作響的燎泡,全然不顧穆祁的喊叫,他反而欣賞著皮肉鼓起時穆祁痛苦扭曲的臉,發(fā)出夜梟般尖利的笑聲。
惡運專挑苦命人,穆祁十五歲那年冬天,他被捆在牛車上,丟棄在三十里外白骨累累的亂葬崗。暮色四合,死寂中只有風聲嗚咽。
他喚了一天也無人來救他,少年的他無助的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眼里閃著一絲仇恨,這么多年的欺辱他怎么能不恨呢,若是有朝一日,他定將今日的恐懼百倍還給這些沒有人性的畜生。
然而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萬籟俱寂的夜晚突然響起了鈴鐺的聲音。
一個身著漆黑長裙的女人,赤著蒼白的雙足,輕輕躍過凍結的尸骸與凍土,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裙擺拂過之處傳來陣陣讓人沉醉的香味。
她俯身,將一枚觸手冰寒的黑色扳指套在他凍僵的拇指上。扳指上刻著扭曲猙獰的饕餮紋路,仿佛活物般蠕動。
她的聲音空洞冰冷,如同毫無感情的說:“記住,恨能讓人活下去?!痹捯粑绰洌嘶饕豢|青煙消散在刺骨寒風中,唯有扳指上傳來的、幾乎凍結骨髓的寒意,真實地烙印在他的血肉里。
十年忍耐和退讓,終究只是讓邪惡的人得寸進尺。
殊不知穆祁恨意早已生根發(fā)芽,盤踞骨髓。
又是一年冬,穆祁穿著單薄的衣裳赤腳蜷縮在柴房里,這個血紅月色的夜晚,注定要有一場血雨腥,柴房的門被粗暴踹開,濃烈的酒氣裹挾著穆老爺肥胖的身影闖入。
母親的哭喊、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野獸般的喘息,瞬間刺破了死寂的寒夜。
穆祁目眥欲裂,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沖上去,卻被早有準備的家丁輕易按倒在冰冷的地上。他的眼睛許是被凍到了發(fā)出一陣陣猩紅。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流出了眼淚。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拖入屋外狂暴的風雪中,那絕望的眼神是他余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次日清晨,他才在村口那棵早已枯黃的老槐樹下找到了母親。她蜷縮在雪地里,衣衫破碎,渾身遍布青紫傷痕,早已冰冷僵硬。
而她枯瘦的雙手,卻以一種近乎扭曲的姿勢死死護在胸口衣襟內(nèi)——里面藏著母親給自己編織的護身符。
當晚,沉寂多年的惡鬼欲破繭而出,扳指就越發(fā)的滾燙,如同燒紅的烙鐵緊箍著穆祁的拇指。
猙獰的紋路里,滲出粘稠猩紅的血珠,一股暴戾、嗜血的狂潮瞬間沖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想起黑裙女人那句“恨能讓人活下去”如同魔咒,在他腦中瘋狂回響。
他抄起門后的柴刀,沖入了茫茫雪夜。月光慘白,將他孤寂的身影投射在覆雪的土墻上,那影子卻扭曲膨脹,化作一個頭生雙角、口裂至耳的恐怖巨獸輪廓。
他挨家挨戶,敲響了那些曾欺凌、漠視、參與過他們母子苦難的門扉。慘叫聲、求饒聲、刀刃入肉的悶響、風雪呼嘯聲……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在死寂的村莊上空升騰、彌漫。
扳指的紅光越來越盛,最終吞噬了他眼中最后一絲屬于“穆祁”的人性光芒,只余下饕餮純粹的、毀滅一切的饑渴……
寒冬的第一縷曙光緩緩升起,打在穆祁被血漬染紅的雙眼,他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這雙手,懺悔的抱著頭痛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起身,腳下,是母親冰冷的尸體。
他輕輕為母親合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怎么的,我殺了全村人,以后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母親,你不要怪我?!?/p>
三個月后,通往山外的官道上,一輛裝載著沉重箱籠的馬車在風雪中踽踽獨行。
駕車的年輕男子面容蒼白得毫無血色,眼神空洞地望著無盡的前路。他的左手始終緊握著韁繩,無名指上,一道深紫色的環(huán)形勒痕清晰可見,皮肉深深凹陷,仿佛被無形的枷鎖緊緊箍了十幾年,從未真正松開。
而那個曾有三百余口人、名為“穆家莊”的村落,自此徹底淪為死地,方圓數(shù)十里無人敢靠近。
每到風雪呼嘯的夜晚,總有旅人聲稱聽到風中夾雜著細碎詭異的銅鈴聲,還有一個女人陰冷怨毒的笑聲在反復低語:“恨能讓人活下去……”
時黎聽到這里,不禁感慨人性的丑惡,但那個饑荒的年代活著已經(jīng)是不容易了,穆老爺能靠本事讓整個穆家有今天的成就,可見他的心是有多強大。
不過時黎有些疑惑,穆家村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么眼前的村子是后來搬遷的嗎?穆老爺不應該很痛恨這個地方嗎,為何要出資重建這個村子?
一個個問題都指向了穆祁。
時小姐,當年爺爺臨終前留給我一句話——恨,能讓人活下去?!蹦滦晴癫欢疇敔敒槭裁匆獙ψ约赫f這句話,只知道他讓自己解開這個謎底。因為穆家遭受到詛咒,子孫活不到三代,如今自己就是那第三代。
起初,穆星珩只是將此事當做一個玩笑的傳言,直到爺爺親口說出來,他20歲以后經(jīng)常噩夢纏身,晚上無法入睡,穆母很擔心他,也總找一些民間高手來驅鬼避邪,效果可見沒有任何作用。
每次請來的道士和法師都無功而返,甚至有一次,一位有名的風水師在穆家祖宅里待了一夜后,臉色蒼白地逃了出來,聲稱那里充滿了怨氣。
穆星珩某天下班,因自己的一個善舉得一個老道點化——解鈴還須系鈴人,年輕人,七年后你將遇到一個有緣人,待時機成熟,回到祖宅,一切答案便會迎刃而解。
老道還告訴他,這七年間,他必須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與善良,否則詛咒的力量會更加猛烈地襲來。
穆星珩雖然半信半疑,但內(nèi)心深處卻隱隱感到一絲希望,決定按照老道的指引去尋找答案。
他相信,時黎便是那個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