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寧趴在冰冷油膩的地墊上,粗重地喘息著。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瘋狂地叫囂著酸痛。嘔吐物的酸腐氣味鉆進鼻腔,提醒著他剛才的狼狽不堪。
廢物……污染空氣……
這兩個詞在他腦海里瘋狂盤旋,像兩把鈍刀反復(fù)切割。
他猛地咬緊牙關(guān),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沾滿污穢的手用力撐住地面,手臂劇烈地顫抖著,帶動著整個龐大的身軀,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從地上撐了起來。汗水混合著污漬,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地墊上,濺開一小片渾濁的水花。
他搖搖晃晃地站穩(wěn),眩暈感再次襲來。他狠狠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清醒。目光掃過地上那灘惡心的嘔吐物,又看向不遠(yuǎn)處靜靜躺著的、那根讓他嘗盡苦頭的冰冷杠鈴。
他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清潔工具區(qū),拿起一塊臟兮兮的抹布。沒有猶豫,他彎下腰——這個動作再次引發(fā)了腰背和腿部的劇痛——開始用力擦拭地上的污穢。粗糙的抹布摩擦著地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擦得很用力,很專注,仿佛擦掉的不是嘔吐物,而是自己身上那層名為“廢物”的皮。
擦干凈后,他直起腰,長長地、帶著血腥味的吸了一口氣。然后,他走向那根杠鈴。
這一次,沒有王猛的指導(dǎo)和呵斥。他沉默地彎腰,雙手再次握住了那冰冷的金屬桿。熟悉的沉重感傳來,手臂的酸痛瞬間加劇。他回想著王猛的動作,試圖挺直腰背,收緊核心。動作依舊笨拙,腰背依舊無法完全挺直,但他死死咬著牙,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杠鈴艱難地從地上拉起,一步一挪,極其緩慢地、踉蹌著走向深蹲架。
短短幾步路,他走得無比艱難,汗水再次洶涌而出。終于走到架子前,他費力地試圖將杠鈴桿掛回卡扣上。手抖得厲害,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金屬桿磕碰在架子上,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角落里傳來幾聲壓抑的輕笑。
劉家寧的動作頓住了。他沒有回頭,只是死死盯著那晃動的杠鈴桿。沾滿汗水和污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燃燒著更加瘋狂的火焰。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低吼一聲,用盡最后一點爆發(fā)力,硬生生將杠鈴桿托舉起來,重重地撞進了卡扣里!
“咔噠!” 一聲脆響。
他松開手,身體因為脫力而劇烈地晃了一下,趕緊扶住深蹲架才沒有摔倒。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一臺瀕臨報廢的破舊風(fēng)箱。
他扶著架子,慢慢轉(zhuǎn)過身。敞開的襯衫像破敗的旗幟,沾滿汗水和污漬的汗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肥碩的輪廓。他抬起手,用同樣骯臟的袖口,用力抹去臉上模糊了視線的汗水。袖口上頓時留下一道更深的污痕。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再看那根杠鈴。只是低著頭,拖著沉重如同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默地朝著更衣室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酸痛。
更衣室里空無一人,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氣息。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柜子沉默地矗立著。
劉家寧走到最角落一個柜子前,顫抖著從褲兜里掏出鑰匙——鑰匙上還沾著一點干涸的奶油。他打開柜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件疊得整整齊齊、洗得發(fā)白、但同樣緊繃不合身的舊T恤。那是他唯一帶來的替換衣物。
他背靠著冰冷的金屬柜門,慢慢滑坐到地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讓他因為劇烈運動而滾燙的身體微微戰(zhàn)栗。他抬起自己沾滿汗水泥污和嘔吐殘留物的雙手,攤開在眼前。
掌心通紅一片,幾處皮膚已經(jīng)被粗糙的杠鈴桿磨破,滲出細(xì)小的血珠,混合著汗水和污垢,形成一種骯臟的暗紅色。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腫脹發(fā)白?;鹄崩钡拇掏锤幸魂囮噦鱽?。
他低頭,看向自己依舊被汗水浸透、沾著污漬、敞開的襯衫前襟。那片奶油污漬已經(jīng)被汗水暈染得更加模糊不清,但形狀依舊刺眼。敞開的衣襟下,圓滾的肚腩隨著他粗重的呼吸起伏著。
他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整理衣襟,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揪住了襯衫上那片污漬周圍的布料!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死死地揪著,仿佛要將那恥辱的印記連同這身承載著無盡屈辱的肥肉一起,硬生生從自己身上撕扯下來!
身體因為脫力和情緒的巨大波動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劇痛和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他。
他猛地低下頭,將額頭狠狠抵在冰冷堅硬的膝蓋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在寂靜的更衣室里回蕩。汗水大顆大顆地滴落在骯臟的地面上,濺開小小的水花。
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顫抖才漸漸平息。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留下幾道骯臟的痕跡。但那雙眼睛,卻不再空洞,也不再燃燒著瘋狂的火焰,而是沉淀出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像被冰雪覆蓋的火山口。
他扶著冰冷的柜門,極其緩慢地、咬著牙站了起來。全身的肌肉都在發(fā)出抗議的哀嚎。他脫下那件沾滿污漬、紐扣崩飛的淺藍(lán)色襯衫——母親最后縫制的遺物。他低著頭,動作緩慢而仔細(xì)地將它疊好,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然后,他把它放進了冰冷的金屬柜子最底層。
換上那件同樣洗得發(fā)白、緊繃的舊T恤。粗糙的布料摩擦著被杠鈴桿磨破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關(guān)上柜門,落鎖。轉(zhuǎn)身,拖著依舊酸痛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出更衣室,走出健身房,走進外面已然降臨的、濃重的夜色里。
夏夜的晚風(fēng)吹在身上,帶著一絲難得的涼意,卻吹不散他骨子里的沉重和疲憊。霓虹閃爍,車流喧囂,城市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它的繁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他像個游魂,漫無目的地走著。身體每一處都在尖叫,胃里空空如也,卻翻騰著惡心感。路過一家燈火通明的奶茶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出他此刻的樣子:頭發(fā)凌亂油膩,臉上帶著污痕,身上的舊T恤緊繃繃地裹著龐大的身軀,眼神空洞而疲憊。幾個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捧著奶茶從店里出來,嬉笑著與他擦肩而過,帶起一陣香風(fēng),隨即是壓抑的議論和笑聲。
“看那個胖子…” “哇,好大一只…” “身上什么味兒啊…”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劉家寧的耳朵里。他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一眼。只是插在褲兜里的手,再次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磨破的掌心里,帶來一陣清晰的刺痛。這點痛,比起身體的酸痛和內(nèi)心的麻木,微不足道。
他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條條喧囂的街道,最終拐進一條相對僻靜、路燈昏暗的老舊居民區(qū)小巷。巷子深處,一棟墻皮剝落、爬滿青苔的筒子樓,就是他現(xiàn)在的棲身之所。父母留下的那點微薄積蓄,在支付完母親的醫(yī)療費和喪葬費后早已所剩無幾,這間小小的、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破舊桌子的出租屋,是他唯一能負(fù)擔(dān)的地方。
走到樓下,他習(xí)慣性地抬頭看了一眼自己位于四樓的那個黑洞洞的窗口。沒有燈光。那里從來不會有等待他的燈光。只有一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爬上狹窄、堆滿雜物的樓梯。每上一層臺階,大腿和臀部的肌肉都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終于爬到四樓,掏出鑰匙,打開那扇吱呀作響、布滿鐵銹的防盜門。
一股混合著灰塵、霉味和泡面調(diào)料包氣味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房間里一片漆黑。他摸索著按下門邊墻上的開關(guān)。
“啪嗒?!?/p>
昏黃的白熾燈光亮起,勉強照亮了這個不足十平米的狹小空間。一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靠墻放著,床單洗得發(fā)白。一張掉漆的木桌緊挨著床,上面放著一個插著充電器的老舊手機,一個邊緣破損的塑料水杯,還有幾包吃了一半的廉價方便面。墻角堆著幾個裝衣服的紙箱。墻壁斑駁,貼著幾張早已褪色的舊海報。唯一的窗戶緊閉著,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這就是他的世界。逼仄,灰暗,死氣沉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他踉蹌著走到床邊,沉重的身體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轟然倒下,砸得那張破舊的單人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連脫鞋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么直挺挺地躺著,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那盞蒙著灰塵、光線昏黃的燈泡。
燈光在他渙散的瞳孔里暈開模糊的光圈。
身體像是被拆散了重裝,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瘋狂地叫囂著酸痛。特別是大腿和臀部,每一次細(xì)微的挪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掌心的傷口被粗糙的床單摩擦著,火辣辣的。喉嚨干得像要冒煙,胃里空空如也,卻翻攪著惡心。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xì)微的震動聲打破了死寂。
是桌上那個老舊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
劉家寧的眼神遲鈍地轉(zhuǎn)動了一下。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撐起身體,挪到桌邊,拿起手機。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是一條微信朋友圈的更新提示。來自一個他設(shè)置了特別關(guān)注、卻從未敢主動發(fā)過一條消息的頭像——張曄楠。
他的手指頓住了,懸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縮緊。畢業(yè)典禮上那刺眼的一幕,垃圾桶里的玫瑰,崩飛的紐扣,胸口油膩的污漬,還有那句淬毒的“污染空氣”……所有被刻意壓抑的屈辱和疼痛,在這一刻如同海嘯般洶涌回卷!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頭像,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幾秒鐘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決絕,用力點開了那條朋友圈。
屏幕瞬間被一張照片占據(jù)。
背景是碧藍(lán)的大海和金色的沙灘,陽光燦爛得刺眼。張曄楠穿著一身明艷的碎花吊帶長裙,戴著寬檐草帽,赤著腳站在淺水里。海風(fēng)吹拂著她栗色的長發(fā),裙擺飛揚。她微微側(cè)著頭,對著鏡頭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眉眼彎彎,露出潔白的貝齒,整個人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美得驚心動魄。
照片下面,配著一行文字:
「畢業(yè)旅行第一站!陽光、沙灘、海浪,還有自由的空氣![太陽][愛心] PS:感謝某位‘空氣污染者’的成全,讓我呼吸到如此清新的世界![偷笑][狗頭]」
空氣污染者……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劉家寧的眼球,扎進他千瘡百孔的心臟!
成全?清新的世界?
原來,拒絕他,羞辱他,將他踩進泥里,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場輕松的畢業(yè)旅行中,一個可以拿來調(diào)侃、增添笑料的“小插曲”!
手機屏幕的光,映照著他慘白的、沾著污痕的臉。那張臉上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照片上張曄楠那燦爛的笑容,盯著那行輕飄飄的文字。瞳孔深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那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翻滾著,沉淀著,最終凝固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的墨色。
他握著手機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咔吧”的輕響,屏幕上甚至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裂紋。磨破的掌心傷口再次崩裂,滲出暗紅的血珠,染紅了手機冰冷的塑料外殼。
昏黃的燈光下,他龐大的身影被拉長,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個沉默的、背負(fù)著沉重枷鎖的怪物。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和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永恒。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另一只沒有拿手機的手。那只手同樣沾著污漬,掌心磨破,微微顫抖著。
指尖,懸停在了手機屏幕下方,那條朋友圈的“評論”輸入框上方。
他的動作極其僵硬,仿佛每一個指節(jié)的移動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了許久,然后,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決絕,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了下去。
屏幕上,緩緩出現(xiàn)一行字。字跡歪歪扭扭,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
「好好呼吸。珍惜你的空氣。」
敲完最后一個字,他的指尖在發(fā)送鍵上懸停?;椟S的光線下,能看到他指尖細(xì)微的顫抖。幾秒鐘的死寂后,他猛地按了下去!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一閃而過。
他盯著那條出現(xiàn)在張曄楠朋友圈下面的、屬于自己的評論。那行字,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冰冷而突兀。
然后,他沒有再看任何回復(fù)——也根本不會有回復(fù)。他直接退出了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點開了通訊錄。指尖在屏幕上劃過,最終停留在一個備注名上。
那個備注名,是他在無數(shù)個被嘲笑和自卑吞噬的深夜里,顫抖著手指改的,帶著一種自嘲的絕望和卑微的幻想。
備注名是:「空氣污染源」。
他盯著那個名字,眼神死寂。手指懸在上面,停頓了足足十秒。然后,他用力按了下去,選擇了“修改備注”。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移動,刪掉了原來的四個字。然后,帶著一種斬斷過往般的冷酷,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了新的備注:
「獵物:張曄楠」。
敲完最后一個字,他按下了保存。
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新備注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刻在張曄楠名字的上方。
他放下手機。屏幕的光熄滅,房間里重新陷入昏黃的燈光和更深的死寂。
他再次重重地倒回床上,破舊的床架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側(cè)過身,蜷縮起龐大的身軀,像一只受傷的、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椟S的燈光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夜,深得如同墨汁。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車流不息,屬于別人的喧囂生活還在繼續(xù)。這間逼仄的小屋里,只有汗水、灰塵、傷痛和無邊無際的沉默在發(fā)酵。
黑暗中,他磨破的手掌,無意識地緊握成拳,抵在冰冷堅硬的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