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頭,懶洋洋地斜進永壽宮。
青磚上,光影斑駁,暖意融融。
魏嬿婉正歪在軟榻上,手里拿著一本賬冊,看得漫不經(jīng)心。
晉了貴妃,執(zhí)掌宮權(quán)的口子,算是撕開了一道。
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賬目,各宮的份例用度,她都有了過問的權(quán)力。
這權(quán)力不大,卻像一滴水,能映出整片后宮的天。
誰得勢,誰失寵,誰在暗中積蓄,誰又在寅吃卯糧。
從這些冰冷的數(shù)字里,都能瞧出幾分端倪。
她看得慢,看得細。
這是女兒教給她的新功課。
【格局】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整個棋盤,看得清清楚楚。
春嬋和瀾翠在一旁,一個打著絡(luò)子,一個繡著帕子,動作輕巧,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殿內(nèi)靜謐安逸。
可魏嬿婉的心里,卻繃著一根弦。
她知道,那場御花園里的“人形鑒婊儀”大戲,雖然讓她大獲全勝,卻也讓她徹底成了皇后與嘉貴妃的眼中釘,肉中刺。
暫時的風(fēng)平浪靜,不過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死寂。
她必須盡快,為自己找到下一個突破口。
就在這時,搖籃里的小人兒,睫毛輕輕顫了顫,醒了。
魏嬿婉立刻放下賬冊,起身走到搖籃邊。
璟妧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沒有哭鬧,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的額娘。
下一刻,那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在她腦中響起。
【來了來了!】
【額娘!瞌睡就有人送枕頭,機會來了!】
魏嬿婉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伸手,輕輕理了理女兒的襁褓。
【咸福宮的婉嬪,今天下午,會突發(fā)心悸之癥。】
【她那宮里人微言輕,請了太醫(yī),一時半會兒也派不過去?!?/p>
【按照原來的劇本,她會一個人硬生生熬到晚上。】
【然后,皇后娘娘才會派人,不緊不慢地送去一碗太醫(yī)院的湯藥,再賞些藥材,輕飄飄地,就收獲了婉嬪的感激,和整個后宮對她“寬厚仁德”的贊譽?!?/p>
璟妧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對這種“程序化恩典”的不屑。
【額娘,這人情,咱們得搶過來!】
【白送上門的威望,不要白不要!】
魏嬿-婉的眼神,瞬間亮了。
她懂了。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皇后那套,是【面子工程】。
高高在上,等事情發(fā)生了,再慢悠悠地施以援手,彰顯的是國母的身份與體面。
可她要做的,是【雪中送炭】!
是在別人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給予最及時,最溫暖的幫助!
前者收的是敬畏。
后者收的,才是人心!
【婉嬪是氣血兩虛,加上憂思郁結(jié),才引發(fā)的心悸?!?/p>
璟妧的小腦袋瓜里,冒出了精準(zhǔn)的診斷。
【光用藥,治標(biāo)不治本?!?/p>
【得配上溫補的參雞湯,用老山參吊著那口元氣,才能真正讓她緩過來。】
魏嬿婉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她緩緩直起身,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婉平靜。
可那雙眸子里,卻閃爍著獵人看到獵物時的精光。
“瀾翠?!?/p>
她開口,聲音平穩(wěn)。
“去小廚房,傳我的話?!?/p>
“挑一只最肥的母雞,用內(nèi)務(wù)府新貢的那支老山參,立刻燉一盅參雞湯?!?/p>
“用文火慢燉,務(wù)必?zé)醯綔贪?,肉爛骨脫?!?/p>
瀾翠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刻應(yīng)聲。
“是,娘娘。”
魏嬿婉又轉(zhuǎn)向一旁的王蟾。
“王蟾?!?/p>
“奴才在?!?/p>
“你去一趟太醫(yī)院,就說本宮近日有些頭暈,想請張院判過來請個平安脈?!?/p>
王蟾一愣,主子身子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請?zhí)t(yī)?
魏嬿婉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
“把張院判請出來后,不必來永壽宮?!?/p>
“讓他備上定心安神的藥材,帶上你的兩個徒弟,再提上小廚房燉好的雞湯。”
“給本宮,用最快的速度,送去【咸福宮】?!?/p>
“就說,本宮聽聞婉妹妹身子不適,心中掛念,特請?zhí)t(yī)前去探望?!?/p>
咸福宮!
王蟾的腦子“嗡”地一下,瞬間全明白了。
主子這是……要去截胡?
不,這比截胡更高明!
這是在皇后還不知道的時候,就把事情辦妥了!
一股巨大的興奮,從他心底涌起。
他猛地一躬身,聲音里全是壓不住的激動。
“奴才遵命!保證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往外跑,腳下生風(fēng),沒有半分遲疑。
魏嬿婉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她轉(zhuǎn)頭,對春嬋道。
“去庫房,把皇上上回賞的那套血燕,還有那幾匹蜀錦,都拿出來?!?/p>
“一并送到咸福宮去?!?/p>
“告訴婉嬪,讓她安心養(yǎng)病,什么都不要多想。妹妹這里,一切都好?!?/p>
春嬋也反應(yīng)了過來,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
“是!奴婢這就去!”
一時間,整個永壽宮都動了起來。
卻是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主子想做什么。
那是一種擰成一股繩的,向外發(fā)力的暢快感。
魏嬿婉重新坐回軟榻,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微苦,卻讓她覺得,通體舒泰。
截胡的快樂,就是這么樸實無華。
……
咸福宮。
殿內(nèi)一片死寂。
婉嬪陳婉茵,白著一張臉,半躺在床上,胸口悶得像壓了一塊巨石。
一陣陣的心慌,讓她眼前發(fā)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派去太醫(yī)院的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去了一個多時辰了,卻連個回信都沒有。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不得寵,太醫(yī)院那些人,是不會把自己當(dāng)回事的。
絕望,像冰冷的海水,一點點將她淹沒。
她在這宮里,就像一株無人問津的野草,病了,痛了,也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扛著。
或許,就這么死了,也無人知曉。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際,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宮里的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震驚與狂喜。
“娘娘!娘娘!令貴妃娘娘……令貴妃娘娘派人來看您了!”
令貴妃?
陳婉茵的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
她和令貴妃,素?zé)o往來,她怎么會……
還沒等她想明白,一個熟悉又帶著威嚴的身影,已經(jīng)大步跨了進來。
是皇帝跟前伺候的,進忠公公。
可他今天,代表的卻是永壽宮。
“給婉嬪娘娘請安。”
進忠身后,跟著的竟是太醫(yī)院的院判,張院判!
張院判身后,兩個小太監(jiān)手里,一個提著食盒,一個捧著錦盒。
“婉嬪娘娘,咱家主子聽聞您身子不適,心急如焚,特命奴才請了張院判來給您瞧瞧。”
“主子說,您一個人在宮里,定要保重鳳體。有什么難處,只管派人去永壽宮說一聲?!?/p>
進忠的聲音,洪亮又充滿了關(guān)切。
陳婉茵徹底懵了。
她看著眼前這陣仗,看著那個平日里請都請不動的張院判,聞著那食盒里飄出的,濃郁霸道的參湯香氣。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沖上了她的眼眶。
在她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
在她以為自己就要被整個紫禁城遺忘的時候。
是令貴妃,這個新晉的,權(quán)勢滔天的貴妃,向她伸出了手。
沒有高高在上的施舍,沒有虛與委蛇的客套。
只有最及時的太醫(yī),最暖心的湯藥,和那一句,讓她瞬間淚崩的,“有什么難處,只管派人去永壽宮”。
張院判上前,恭恭敬敬地為她請了脈。
“娘娘是氣血虧虛,憂思傷神,并無大礙。”
“令貴妃娘娘送來的這盅參雞湯,正是對癥的良藥。娘娘先用了,臣再開一副溫補的方子,調(diào)理幾日便好?!?/p>
小太監(jiān)連忙打開食盒,將那碗熱氣騰騰的參雞湯,端到了陳婉茵面前。
那奶白的湯汁,那濃郁的參香,驅(qū)散了滿室的冷寂。
陳婉茵顫抖著手,接過湯碗,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砸進了湯里。
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著進忠的方向,哽咽著說。
“替我……替我謝謝令貴妃娘娘……”
“謝娘娘……大恩……”
這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后宮。
人人都說,令貴妃心善,體恤姐妹,不是那些捧高踩低的人。
傍晚時分。
翊坤宮的宮人,才提著一個食盒,姍姍來遲。
“奉皇后娘娘懿旨,聽聞婉嬪娘娘身子不適,特賜下安神湯藥,望娘娘好生調(diào)養(yǎng)?!?/p>
那宮人端著架子,宣讀著程序化的恩典。
卻只看到,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精神好了許多的陳婉茵。
她床邊的矮桌上,還放著永壽宮送來的,上好的血燕與蜀錦。
空氣中,還殘留著未曾散盡的,濃郁的參湯香氣。
翊坤宮宮人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提著那碗顯得多余而廉價的湯藥,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得無地自容。
皇后娘娘的恩典,晚了。
被人截胡了。
而且,是被人用一種碾壓的方式,截得干干凈凈。
養(yǎng)心殿。
乾隆聽著李玉的回報,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哦?令貴妃親自請了張院判,還燉了參湯,送去了咸福宮?”
“回皇上,是。聽說婉嬪娘娘感激得,當(dāng)場就哭了。”
李玉躬著身子,將事情的經(jīng)過,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著重強調(diào)了,翊坤宮的人,是如何在永壽宮之后,才提著一碗清湯寡水的藥,尷尬地出現(xiàn)在咸福宮。
乾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仿佛能看到,嬿婉坐在永壽宮里,運籌帷幄的模樣。
這個女人,不僅貌美,不僅能為他誕下福星。
如今,竟還學(xué)著為他分憂,替他照拂后宮,收攏人心了。
她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爭寵邀幸的小女人。
她身上,開始有了一絲,他所欣賞的,主位妃嬪該有的氣度與格局。
很好。
非常好。
“傳朕旨意。”
乾隆放下手中的朱筆,心情極好地吩咐道。
“將江南織造新貢的那批‘雨過天青’云錦,賞一半給永壽宮?!?/p>
“告訴令貴妃,她做得很好,朕心甚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