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蔓是半夜回來的，她回來的時候，劉明旭睡得迷迷糊糊的，問，怎么那么久。陳云蔓說，姨媽拉著她聊天，一直埋怨自己的日子過得跟狗啃似的，要是能趕上姐姐薛桂枝一半，她死了都能笑醒。劉明旭在陳云蔓嘻笑聲中，翻了身又睡過去了。
醒來時，雨停了，太陽在云層里面半遮著臉，像個嬌羞的小媳婦，隨時準(zhǔn)備躲到云層里去?？諝馇遒蓛簦察o了一夜的城市如一臺機器重新啟動起來，喧囂和浮躁再次粉墨登場。
陳云蔓穿著一件鵝黃色連衣裙，靠在陽臺的門框上，微仰著喝豆?jié){，身后幾株綠蘿和白鶴芋映得她整個輪廓有些油畫的格調(diào)。
“昨天買菜剩下的錢，你不用給我了?！标愒坡髻n般地說。
劉明旭這才注意到陳云蔓今天有點不一樣，臉上泛著紅光，神采奕奕，笑容里充滿著包容和慈愛，和昨天的她像是兩個人了。
“我上班去了?！标愒坡f著，放下杯子，像蝴蝶一樣飛出了門。
不久，劉明旭也拿起包準(zhǔn)備出門，但在換鞋的時候，目光無意中瞥到了陳云蔓的鞋子。
鞋跟和鞋邊上沾著些許紅褐色的泥土，他用手摸了下，泥土已干，他記得昨天陳云蔓穿的就是這雙鞋子，這么看，應(yīng)該是昨天晚上出去弄上去的。
出于習(xí)慣，他拿來濕巾，將陳云蔓鞋子上面的泥土擦掉，并擺放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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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云蔓今天心情確實不錯，但什么原因，暫時還是個秘密，需要壓在心底，等夏天過去再說。
她按了下電梯向下的指示鍵，撩撩耳際的頭發(fā)，等待著。
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她以為是自己家的門，再一看是隔壁。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孩朝電梯走來。
女人看上去和自己年齡相當(dāng)，穿著一件斜條紋襯衫，領(lǐng)口打著領(lǐng)結(jié)，下面是一條深藍色的褲子。陳云蔓對這樣的裝束并不陌生，她去小區(qū)物業(yè)交管理費的時候，里面的人清一色這樣的打扮。
小女孩打扮很隨性，一身純棉的短袖薄款運動服，腳上是一雙青蛙造型的塑膠涼鞋。她的旁邊還有一輛粉紅色的兒童自行車。
陳云蔓這才回想起昨天劉明旭跟自己所說的，新鄰居一事。
“阿姨好。”小女孩主動地向陳云蔓打招呼。
陳云蔓看到這張?zhí)鹈赖哪?，頓時想到一個詞“笑靨如花”。女孩周身還洋溢著一股奶香味的活力。健康、紅潤、大方，陳云蔓既喜歡，又泛酸，如果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就好了。
她眼前浮現(xiàn)出露露見到陌生人那種怯生生的眼神，跟蚊子一樣的說話聲，還有一副怎么吃也吃不胖，干巴巴的小身板，以及小腦袋上被薛桂枝用五毛發(fā)圈扎緊的兩束稀疏的頭發(fā)。
在懷孕時，她對自己的孩子懷有深深的期待，報名參加了胎教班，莫扎特的小提琴曲貼著肚皮放給胎兒聽，她強制性地要求英語四級都達不上的劉明旭與自己在家中用英語日常交流，在得知胎兒性別后，還買了十幾張赫本的海報分布在廚房臥室陽臺衛(wèi)生間中。后來隨著預(yù)產(chǎn)期的到來，她整累了，縱然她是兒科護士長，也被網(wǎng)上那些畸形嬰兒的照片整怕了，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只要孩子健康就行了。露露出生時正值辰時，就是早上七點到九點，陳云蔓在《易經(jīng)》上查過，這個時候出生的女孩，天生帶有貴氣，好運。再加上體重六斤六兩，這個數(shù)字又極其吉利，她更加覺得自己的女兒即便不是人中龍鳳，但肯定有慧根的，出類拔萃的，不同凡響的。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事與愿違了。首先從長相上，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長相和赫本完全扯不上關(guān)系，甚至也不像她，而是幾乎從劉明旭臉上復(fù)制下來的，五官沒有一處難看，但拼湊起來就是不出彩，隱隱透露出底層人民的寒酸和愁苦。陳云蔓的祖輩父輩都出生在西京，他們是根正苗紅的城里人，而自己女兒的基因一下子倒退到茹毛飲血的年代。一想到這，陳云蔓就感覺到陣陣心悸。
除了長相，她覺得女兒很笨，很呆板。送去學(xué)跳舞，老師帶著孩子做了幾個動作，然后委婉地拒絕了，說是孩子因為肌肉彈性差，不適合跳舞。這讓陳云蔓深受打擊，她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因為她知道有很多少兒機構(gòu)只要交錢就收，而這家舞蹈班連錢都不愿收了，可見女兒的先天條件差到了何種地步。后來她送女兒去學(xué)鋼琴、小提琴、圍棋，都草草收場，只有繪畫堅持兩年。但陳云蔓也沒有覺得多好，畫畫嘛，哪個小孩不會，如果連繪畫都畫下去，那跟白癡有什么區(qū)別呢。對于女兒這塊雕不成器的花崗巖，她追根溯源，覺得根肯定在劉明旭身上，難不成是因為自己嗎？自己小時候可是能跳能唱，上過少兒文化宮春晚表演舞臺的。
最令陳云蔓覺得窩火的是，女兒露露的性情。長相不好，沒有拿得出手的才藝，這都不要緊。如果活潑可愛，當(dāng)家里的開心果，也是不錯的。但是，露露太木了，跟她說事情，說一下動一下，總好像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另外，膽子小，家里來個人，她就躲在房間里，不肯出來。帶她走親戚，像是要把她賣了似的，哭嚎著怎么也不去。周末帶她出去玩，她的手緊緊地揪住你的手，只要一眼看不到你，就驚恐地大哭。游樂園那么多項目，她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玩，想去，又不敢。等別人都走了，她才會去，但只要有人來了，她就走。這種畏手畏腳的性情，絕對是遺傳了劉明旭。一次陳云蔓惱火了，沖她吼道，“你學(xué)誰不好，偏學(xué)你爸！學(xué)他你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p>
女兒所有的一切都像劉明旭，這讓陳云蔓窒息，又無可奈何。所以，她單位那些小護士在談及婚戀話題時，她總是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你以為你選擇僅僅是自己的丈夫嗎？不是，是你孩子的爸爸。優(yōu)生優(yōu)育，首先要從篩選精子開始。
“你好啊，小朋友。”陳云蔓笑著回應(yīng)，并和小女孩的母親相視一笑。
“你們剛搬來的吧？”陳云蔓問。
女孩的母親點了下頭，看上去性情比較溫婉。
“是幼升小嗎？”
“是的?！毙∨⒌哪赣H說話很簡潔。
“哦，那就是十小了，我們也準(zhǔn)備在那學(xué)校上。”
電梯門中途開了，進來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的，兩個女人同時去扶他，老人連聲說謝謝，謝謝。
陳云蔓繼續(xù)剛才的話題，“我們原本是想進師大附小的，但太遠了，老人接送不方便，想來想去，還是在十小吧，就隔一條馬路?！?/p>
小女孩母親嗯了一聲。
電梯繼續(xù)往下降，過了一會兒，陳云蔓又問，“你是在咱小區(qū)物業(yè)上班吧？”
“是的，過來沒幾天?！?/p>
“挺好，離家近?！标愒坡c點頭，兩個人目光相接，又笑了一下。小女孩仰起頭，聲音清亮地對陳云蔓說，“阿姨，我叫晨晨，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p>
陳云蔓換了個腔調(diào)，“原來是晨晨哦。好，阿姨記住了?！?/p>
“那我可以去找小姐姐玩嗎？我們可以玩沙包，搭積木，一起看動畫，”她說著，從自行車簍里面拿出一根魔術(shù)棒，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一只手向上舉著，口中念道，“芭啦啦能量，沙羅沙羅，小魔仙全身變。”
陳云蔓和晨晨的母親都笑了起來，那個顫巍巍的老人一步一步地挪動著腳步，轉(zhuǎn)了個身，看向晨晨，用南方方言含糊不清地說道，“小伢子討喜呢?！?/p>
陳云蔓心里酸酸的，盯著老人的腳，又看了看他歪斜的嘴角，猜測他是中風(fēng)后還在康復(fù)中。心想，都這樣了，待在家里才對。
電梯終于到了一樓，晨晨母親扶著老人出來了，陳云蔓也象征性地將手放在老人的另一只胳膊上，對晨晨說，“以后經(jīng)常找小姐姐玩哦，我們都很歡迎你。”
她一直希望女兒的性格可以改變一些，如果有其他小朋友愿意和自己女兒玩，特別是性格開朗的小女孩，那再好不過了。
以前沒有找到，現(xiàn)在有一個現(xiàn)成的了。以后兩個孩子在一起玩，一起上學(xué)，一起寫作業(yè)，何愁女兒改變不過來呢。小孩子的塑造性是最好的。
想到這，她覺得今天似乎確實是與眾不同的一天，她的生活或許從今天就開始掀開新的篇章了，不，是從昨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