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輦在夜色中穿行，宮燈的光暈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翊坤宮早已是燈火輝煌，空氣里彌漫著名貴香料和甜膩花果交織成的、獨屬于華妃的奢靡氣息。
還未進正殿，華妃的貼身宮女頌芝便迎了出來，福了一福，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給皇上請安。只是……娘娘忙了一天，乏了，這會兒已經(jīng)歇下了。”
跟在皇帝身后的蘇培盛暗自撇嘴，這套說辭，聽得他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皇帝聞言，果然停住了腳步。他看著緊閉的殿門，臉上掛著一抹了然于心的淡笑，也不說破，只是故意揚高了聲音，對著殿內(nèi)說道：“既是睡了，那便由她好生歇著吧。朕許久未見齊妃和三阿哥，正好去咸福宮瞧瞧，也算全了父子天倫。”
說罷，他竟真的轉(zhuǎn)過身，作勢要走。
“站住！”
話音未落，那綢鍛門簾“吱呀”一聲從里頭被猛地推開。
只見華妃只穿了一襲大紅色的真絲寢衣，烏黑如云的秀發(fā)松松地挽著，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垂在雪白的頸側(cè)，更添了幾分慵懶的媚態(tài)。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臉上未施粉黛，卻因剛剛的“怒氣”而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緋紅，一雙鳳眼在燭光下波光流轉(zhuǎn)，既有嗔怪，又有委屈。
“皇上要是今兒從這個門走了，以后就再也別想踏進我翊坤宮的門！”她的聲音嬌軟中帶著一絲蠻橫，像一只伸出利爪卻又舍不得真撓人的小野貓。
皇帝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這副模樣，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矯情，愈發(fā)地小性子了。這滿宮里，再也尋不出第二個敢在朕面前這般無禮之人?！?/p>
他嘴上說著“無禮”，腳步卻誠實地向她走去。
華妃迎上前，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那模樣既是示威，又是撒嬌。她走到皇帝面前，并未像其他妃嬪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反而做出了一個讓所有在場宮人都倒抽一口冷氣的舉動。
她伸出纖纖玉指，指尖蔻丹殷紅如血，輕輕地、帶著一絲挑釁地勾住了皇帝腰間那明黃色的龍紋腰帶。
那是一個極為大膽，甚至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動作。腰帶是天子威儀的一部分，豈容旁人這般輕佻地拉扯。
可皇帝只是低頭看著她那根作亂的手指，喉結(jié)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他非但沒有一絲不悅，眼中的笑意反而愈發(fā)濃郁，像是被勾住的不是腰帶，而是心。
“皇上就知道欺負臣妾，”華妃一邊說，一邊用指尖纏繞著那腰帶上的絲絳，腳步輕輕向后退，拉著他往寢殿里走，“白日里忙得腳不沾地，晚上還要聽那些奴才嚼舌根，說臣妾的不是。您倒好，一來就要去瞧旁的女人和她的兒子?！?/p>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濃的鼻音，聽上去委屈極了。
皇帝被她拉著，幾乎是毫無招架之力地跟著她的步子，嘴里無奈地嘆道：“好了好了，是朕的不是。朕今晚哪里也不去，就陪著你這只愛吃醋的小狐貍，行了吧？”
一旁的蘇培盛和幾個小太監(jiān)早已識趣地低下了頭，拼命忍著笑，肩膀卻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聳動。他們見慣了后宮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見慣了皇上的喜怒無常，唯獨在翊坤宮，這君臣之禮仿佛被這對癡纏的男女揉成了一團，扔到了九霄云外?；噬喜粌H不惱，反而樂在其中。
這潑天的恩寵，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
隨著華妃的身影消失在內(nèi)殿的珠簾之后，那只勾著皇帝腰帶的手也收了回去，轉(zhuǎn)而環(huán)上了他的脖頸。
厚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后緩緩合上，將外面的世界與里面的旖旎春光徹底隔絕。殿外的宮人們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輕了。
夜風(fēng)拂過，吹動廊下的琉璃燈輕輕搖曳，光影斑駁。蘇培盛抬起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看來今夜，敬事房那些太監(jiān)們，又可以早些回去歇著了。而這紫禁城的漫漫長夜，對于某些人來說，才剛剛開始。
孫府中，一室靜謐，唯有博山爐里飄出的沉水香，絲絲縷縷，沉靜人心。
桂嬤嬤端坐于上首，手中捻著一串成色極好的蜜蠟佛珠，她并未看跪坐在下首的孫妙青，眼神只是淡淡地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樹上。
“宮里頭，什么最要緊？”她問得平淡，像是在說今日天氣。
孫妙青垂著頭，恭順回道：“回嬤嬤，是皇上的恩寵?！?/p>
桂嬤嬤捻動佛珠的手指一頓，終于將目光轉(zhuǎn)了過來，那眼神算不上銳利，卻讓孫妙青沒來由地心頭一緊。
“恩寵是刀尖上的蜜，是臉面，是片云，風(fēng)一吹就散了，是底氣，但不是根基?！惫饗邒叩穆曇舨桓撸瑓s字字清晰，“你的根基，是你繡在衣角、刻在骨子里的位分。位分，才是你在那吃人的地方，能活下去的根本?！?/p>
她開始從至高無上的鳳位說起。
“中宮皇后，烏拉那拉氏，居坤寧宮，是六宮之主，也是大清的國母。她執(zhí)掌鳳印，便是皇上，也要敬她三分。這是天下女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極致。
“皇后之下，設(shè)皇貴妃一人，亦是正一品。此位為副后，只有在皇后缺位或大行后，才可能晉封。如今，這個位置空著，是底下所有人心心念念的懸崖之花，看著美，伸手去摘，摔下來的尸骨無存?！?/p>
桂嬤嬤話鋒一轉(zhuǎn)，語速慢了下來：“再次，是從一品的貴妃。貴妃可協(xié)理六宮。再往下，便是正二品的‘妃’位?！?/p>
她頓了頓，特意加重了“妃”這個字。
“這‘妃’位，便是姑娘您入宮后，頭一個既要仰望，又要繞道走的山頭。。齊妃娘娘育有三阿哥，按說尊貴，可皇上也只是拿她當(dāng)個筏子。”
孫妙青心領(lǐng)神會。
“至于另一位……翊坤宮的華妃娘娘?！?/p>
桂嬤嬤的語氣變得極其復(fù)雜，甚至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忌憚。
“論家世，年家是前朝的擎天柱石；論恩寵闔宮上下，誰人不知，華妃娘娘本人，才是那輪最烈、最毒的日頭。”
“姑姑不是說，滿蒙的妃嬪……”
“滿蒙不及華妃娘娘風(fēng)儀萬千。”桂嬤嬤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嘴角勾起一個近乎于嘲諷的弧度，“這是宮里人盡皆知的?？赡阌浿?，靠得太近，會被活活燒死，連灰都不剩
孫妙青忍不住開口：“姑姑不是說，規(guī)矩是……”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p>
桂嬤嬤直接打斷了她，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
“皇上的心偏向哪兒，哪兒就是規(guī)矩?！?/p>
孫妙青的指尖狠狠掐進了掌心，將這句話用疼痛，一筆一劃地刻進了腦海里。
“妃位之下，是嬪位。到了嬪位，你才算個人，能做一宮主位，能被人叫一聲‘娘娘’，能讓奴才跪你，而不是你跪旁人。”
“這是魚躍龍門的第一步，也是從人到鬼的分水嶺。”
“再往下，貴人、常在、答應(yīng)?！?/p>
“聽著還有品級，實則豬狗不如。見了高位，跪得慢了，一頓板子就能要了你的命。那位風(fēng)頭正盛的沈貴人，若無皇上一時興起護著，華妃娘娘只需動動手指，就能讓她在宮里無聲無息地消失?！?/p>
“至于夏常在、安答應(yīng)之流，更是命如草芥，死活全憑主子們一句話。”
桂嬤嬤看著孫妙青煞白的臉，聲音愈發(fā)冰冷。
“最底下的，是官女子。由宮女侍寢而來，連品級都無，住在下人房，吃著餿飯，見了誰都要磕頭。昨兒還在龍床上，今兒就能被管事太監(jiān)隨意打殺，尸體往亂葬崗一扔，都不會有人多問一句?！?/p>
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那爐熏香，仿佛也在無聲地嘲笑著即將到來的命運。
孫妙青只覺得那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在桂嬤嬤的口中，成了一座巨大而精美的絞肉機。
她的每一步，都將踩在別人的尸骨和自己的血肉上。
桂嬤嬤忽然站起身，陰影籠罩下來。
她走到孫妙青面前，伸手，用兩根手指粗暴地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姑娘，你給我記牢了?！?/p>
“在那宮里，旁人賞你的，隨時都能收回去。只有你自己爭來的，坐穩(wěn)的那個位置，才是真的！”
“進了宮，你不再是孫家的女兒，你只是皇上的一個女人！”
“你的敵人，是除了皇后之外，所有會喘氣的女人！”
桂嬤嬤俯下身，冰冷的氣息吹在孫妙青的耳廓上，那聲音輕得如同鬼魅。
“尤其是那個……”
“那個敢赤著腳，當(dāng)著所有奴才的面，一把勾住龍袍，把我們大清的天子……硬生生拽進寢殿的華妃娘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