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沉舟的指尖還殘留著手術(shù)室門框冰冷的金屬觸感，那顆滾落腳邊的玻璃珠，她無暇顧及。顧昭的手掌輕輕落在她肩頭，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提醒——門外，那雙非人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
“走?！彼穆曇舻统粒裢度肷钐兜氖?。
兩人從側(cè)門悄然撤離，穿過彌漫著消毒水與鐵銹味交織的后巷。謝沉舟忍不住回望，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紗布，將醫(yī)院的輪廓死死裹住，密不透風(fēng)。李淵是否追了出來？她無從知曉，腦海中只有紅菱淚眼中映出的、那令人不安的謎團碎片。
玻璃珠被她緊緊攥在風(fēng)衣口袋深處，一路顛簸，不斷磕碰著內(nèi)襯，發(fā)出細微卻執(zhí)拗的聲響。她沒有去看，只是用指腹反復(fù)摩挲著光滑的珠面，仿佛能觸及某種被封印的情緒余燼。
倉庫藏匿在城市邊緣的廢棄工業(yè)區(qū)腹地，曾是紡織廠喧囂時代的遺跡。如今，只剩下幾座鋼筋水泥的龐大空殼，以及銹跡斑斑、如同巨大骨架般的吊塔，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這里不該有人?！敝x沉舟停在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目光鎖定在門牌上幾乎剝蝕殆盡的編號，“但它亮著燈。”昏黃的燈光從門縫和高處破損的窗戶中滲出，在死寂中顯得格外詭異。
顧昭沒有回答，只是抬手調(diào)整了護目鏡。鏡片邊緣的符文流淌著微光，如同即將燃盡的螢火，忽明忽暗。
“你還能撐多久？”她問，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足夠我們進去看個究竟?！痹捯粑绰?，他已用力推開了沉重的鐵門。
門內(nèi)景象令兩人呼吸一窒。倉庫內(nèi)部空間高曠得驚人，穹頂隱沒在深沉的黑暗里。無數(shù)玻璃容器如同巨大的淚滴，從高處垂掛而下，每一個里面都囚禁著一團模糊、翻騰的光影——那是被強行剝離、凝固的記憶碎片。地面上，復(fù)雜的符文陣列閃爍著幽微的光芒，如同活物的血脈，最終匯聚到中央的圓形平臺上。平臺上，數(shù)十枚水晶般的“執(zhí)念結(jié)晶”懸浮著，各自散發(fā)著不同色澤的微光，形成一種詭異而強大的能量場。
“執(zhí)念結(jié)晶……”謝沉舟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寒意，“他真的把它們具象化、實體化了?！?/p>
“不止如此。”顧昭蹲下身，指尖謹慎地拂過地面上流淌著能量的符文，“他在構(gòu)建一個龐大的能量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這是嫁接術(shù)的極端延伸，他在嘗試‘喂養(yǎng)’什么，或者……‘喚醒’什么?！?/p>
“所以今晚就是儀式完成之時?！敝x沉舟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平臺，“我們必須阻止他！”
話音未落，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從堆積如山的廢棄機械陰影中傳來。
兩人瞬間轉(zhuǎn)身，全身戒備。只見紅菱倚靠在一根粗壯的鋼柱旁，手中纏繞著那串熟悉的玻璃珠。她今天換上了一襲素白長裙，發(fā)間別著一枚精致的銀質(zhì)蝴蝶發(fā)卡，臉上掛著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近乎虛幻的笑意。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彼穆曇糨p柔，卻帶著冰冷的回響。
謝沉舟掌心本能地凝聚起淡金色的防御光膜，但紅菱的動作更快！她只是向前輕盈地邁了一步，指尖如蜻蜓點水般，輕輕拂過謝沉舟的手腕。
劇痛！
并非來自外部的打擊，而是從骨髓深處、靈魂縫隙中驟然爆發(fā)的撕裂感！謝沉舟悶哼一聲，踉蹌后退，手腕處的護腕應(yīng)聲裂開一道縫隙，暗紅色的詭異光芒從中透射出來。
“轉(zhuǎn)移傷害？”顧昭的聲音充滿警惕，斷厄劍已半出鞘，“她把攻擊你的力量轉(zhuǎn)嫁到了自己身上？”
“不……不對！”謝沉舟強忍劇痛，勉強站穩(wěn)，聲音因痛苦而嘶啞，“她是以我為媒介……她在抽取、轉(zhuǎn)嫁……別人的情緒！”
話未說完，一段完全陌生的記憶碎片如潮水般兇猛地灌入她的腦海——一個瘦小的女孩蜷縮在漆黑的房間角落，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熊貓玩偶。門外，刺耳的爭吵聲、玻璃碎裂的脆響、沉重而憤怒的腳步聲步步逼近……濃烈的血腥味仿佛穿透了時空……
“這是……紅菱童年的記憶！”謝沉舟喘息著，額角滲出冷汗，“你怎么做到的？！”
“技能的……小小副作用罷了?！奔t菱的笑容扭曲了一瞬，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然，“每次使用，都會讓我失去對應(yīng)年齡的記憶……不過現(xiàn)在，這些都無所謂了?！?/p>
她猛地揚起手臂，纏繞的玻璃珠鏈應(yīng)聲而斷！珠子如冰雹般滾落，在地面上彈跳、滾動，竟自行排列成一道閃爍著微光的弧形屏障！與此同時，倉庫內(nèi)懸掛的玻璃容器開始劇烈震顫，里面的光影瘋狂翻騰、沖撞，發(fā)出沉悶的嗡鳴，仿佛無數(shù)被囚禁的靈魂在絕望嘶吼！
“快阻止她！破壞核心！”謝沉舟強忍著大腦被撕裂般的劇痛和記憶碎片的沖擊，沖向中央平臺。然而，她的腳步卻像陷入泥沼般沉重遲滯。
顧昭毫不猶豫地擋在她身前，斷厄劍錚然出鞘！劍鋒劃過空氣，帶起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波紋，將試圖靠近、如同觸手般撲來的光影狠狠震散、消融。
“我來擋??！你動作要快！”他低喝，聲音因力量的急速消耗而沙啞，護目鏡上的符文光芒肉眼可見地又黯淡了幾分。
謝沉舟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痛楚和混亂的記憶碎片強行壓下，再次沖向那臺由奇異金屬與水晶拼接而成的中央裝置。裝置表面刻滿了密密麻麻、流淌著能量的古老符文。她伸出手，指尖剛觸及冰冷的金屬表面——
回響觸發(fā)！
一幅畫面強行闖入她的意識：李淵站在類似的操作臺前，手中握著一支注射器，幽藍色的液體在針尖閃爍。他正將液體緩緩注入一個透明的培養(yǎng)容器中，而容器里，浸泡在溶液里的……竟是一顆仍在微弱搏動的人類心臟！
“母親的心臟……！”她失聲低喃，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記憶碎片驟然崩裂！謝沉舟猛地睜開眼，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牢牢按在了裝置的控制中樞上！
“找到了！”她心中警鈴大作。
咻！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從平臺后方的陰影中暴射而出！
是李淵！
他指間那琥珀色的指套帶著破空之聲，險之又險地擦過謝沉舟的臉頰，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向后跌去，被及時趕到的顧昭一把扶住。
“還記得嗎？”李淵站定，琥珀色的眸子在幽光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語氣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你說痛苦是活著的意義……但你真的明白，這句話背后承載的，是怎樣的代價嗎？”
“我不需要明白你的代價！”謝沉舟抹去嘴角滲出的血跡，眼神銳利如刀，“我只知道，我絕不會成為你下一個實驗臺上的標本！”
李淵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向前逼近一步，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你早就死了？”
謝沉舟瞳孔驟然收縮！
“什么意思？！”
“你體內(nèi)那些‘天賦印記’……你以為它們是偶然的饋贈？”李淵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精準地剖開她竭力維持的鎮(zhèn)定，“不，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產(chǎn)’。一份……沾染著實驗室消毒水味道的‘遺產(chǎn)’。她，曾經(jīng)是我最成功的早期實驗對象之一?！?/p>
空氣瞬間凝固，冰冷刺骨。
顧昭的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斷厄劍嗡鳴著，帶著凜冽的殺意，穩(wěn)穩(wěn)橫亙在謝沉舟與李淵之間。
“別信他的鬼話！”顧昭的聲音斬釘截鐵。
“信與不信，無關(guān)緊要?！崩顪Y無所謂地聳聳肩，目光卻緊鎖謝沉舟，“因為事實……會自己證明一切?！?/p>
話音未落，他猛地抬起了右手，拇指狠狠按下了隱藏在袖口的一個微型按鈕！
轟——！
整個倉庫如同被喚醒的巨獸，發(fā)出沉悶的咆哮！地面劇烈震動！地面上的符文陣列瞬間爆發(fā)出刺目的強光，如同燃燒的巖漿！懸浮的執(zhí)念結(jié)晶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急速旋轉(zhuǎn)升騰，形成一道狂暴的、色彩斑斕的能量龍卷！謝沉舟感到胸口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靈魂仿佛正被這股狂暴的能量生生撕扯、剝離！
“快！破壞它！沒時間了！”顧昭的吼聲在能量風(fēng)暴中顯得模糊不清。
謝沉舟咬破舌尖，劇痛帶來一絲清明，她將全部意志力灌注于雙手，死死按在控制臺上，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強行切斷那奔涌的能量洪流。但靈魂被撕扯的痛苦和身體的重創(chuàng)讓她如同風(fēng)中殘燭，意識開始像沙漏里的沙一樣飛速流逝……
就在她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顧昭做出了一個決絕的動作！他猛然轉(zhuǎn)身，背對能量風(fēng)暴，雙手緊握斷厄劍，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謝沉舟的方向劃出一個完美的圓??！
嗡！
一道半透明的、如同水波般蕩漾的屏障瞬間浮現(xiàn)，將謝沉舟牢牢籠罩在內(nèi)！狂暴的能量流撞擊在屏障上，激起劇烈的漣漪，卻暫時無法侵入。
“這是……記憶屏障？！”謝沉舟震驚地看著屏障外顧昭模糊的身影。
“最后一次了……”顧昭的聲音透過屏障傳來，沙啞得幾乎難以辨認，他身體微微顫抖，護目鏡上的符文只剩下最后幾點微弱的火星，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再這樣下去……我會徹底忘記……自己是誰……”
謝沉舟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她必須做點什么！必須立刻破壞那個裝置！
然而，就在她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準備再次沖擊控制臺時，屏障外的李淵，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一抹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的冷笑。
“你們以為……這里僅僅是個實驗場？”他的聲音穿透屏障，帶著一絲憐憫般的嘲諷，“不，孩子們……這里是開端?！?/p>
強光驟然吞噬了他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紅菱的身影也在同一時間，如同煙霧般消散，只留下滿地滾動的玻璃珠，每一顆都詭異地映照出一片扭曲、破碎的記憶殘像。
倉庫內(nèi)的震動和強光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癖┑哪芰苛魇チ撕诵臓恳?，緩緩潰散，懸浮的執(zhí)念結(jié)晶紛紛墜落，重新散落在平臺上，光芒黯淡，歸于死寂。
謝沉舟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靈魂深處的傷痛。她望向顧昭——他單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撐住地面，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斷厄劍，劍身仍在微微嗡鳴，仿佛是他意志的延伸。
“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干澀。
“還……死不了?！彼D難地抬起頭，目光卻第一時間鎖定了她手腕處——那道裂開的護腕下，暗紅色的詭異印記如同活物般，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
謝沉舟低頭看著那片如同詛咒般擴大的暗紅，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這恐懼并非來自李淵那殘酷的揭露，也不是因為紅菱的背叛，而是因為她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一個更加龐大、更加黑暗、打敗一切的真相，正隨著這印記的蔓延，緩緩撕開它厚重的帷幕。
顧昭咬緊牙關(guān)，用斷厄劍支撐著身體，掙扎著站了起來。他護目鏡上的符文，此刻只剩下最后一點微弱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灰燼之光。他艱難地將劍收回鞘中，發(fā)出沉重的摩擦聲。
“此地……不宜久留?！彼穆曇羝v不堪，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謝沉舟點了點頭，卻一時無法起身。她的目光被控制臺牢牢吸引，那里似乎還殘留著能量過載后的余溫，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呼喚。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伸出手，指尖顫抖著，緩緩向那冰冷的臺面探去……
“別碰——！”
一個急促、陌生卻又帶著一絲熟悉感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她觸電般縮回手，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顧昭：“你剛才……說什么？”
顧昭緊鎖著眉頭，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剛才……我好像……看到了……母親最后……離開時的樣子……”
“什么？！”謝沉舟心頭劇震，寒意瞬間浸透四肢百骸。
然而顧昭沒有再解釋，只是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那可怕的幻象驅(qū)逐出去，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近乎粗暴地將她拉向出口：“走！”
倉庫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熄滅，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吞噬著一切。只有平臺角落一枚不起眼的水晶，依然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紅光，像是一簇在絕望中不肯熄滅的火焰。
一顆孤零零的玻璃珠，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光滑的珠面，清晰地映照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空洞、冰冷、非人，帶著一種漠然的、洞穿一切的審視。
它靜靜地，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們踉蹌逃離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