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年冬,臘月初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了帝京。瓊樓玉宇,粉妝銀砌,
掩蓋了這座皇城根下所有的污穢與血腥,也掩蓋了太傅府死一般的沉寂。
鳳冠霞帔終究還是送來了。不是江府準(zhǔn)備的,而是魏無涯派人送來的。極盡奢華,
也極盡諷刺。赤金點(diǎn)翠的鳳冠,沉甸甸地壓著數(shù)百顆明珠寶石,璀璨奪目,光華流轉(zhuǎn),
每一道光芒都像冰冷的針,刺穿著我的尊嚴(yán)。大紅色的嫁衣,用最上等的云錦織就,
金線繡著振翅欲飛的鳳凰,針腳細(xì)密,華麗得令人窒息??赡酋r艷奪目的紅,在我眼中,
卻如同凝固的、粘稠的血。母親為我梳妝時(shí),手一直在抖。銅鏡里映出的面容,
被厚厚的脂粉覆蓋,蒼白得沒有一絲生氣。唯有嘴唇,被染上了最艷麗的朱砂紅。
母親幾次哽咽,淚珠落在我的手背上,滾燙灼人?!岸Y兒,我的兒……” 她泣不成聲,
手指顫抖著為我簪上最后一支赤金步搖,“是爹娘無用,護(hù)不住你……”“娘親,
” 我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甚至擠出一個(gè)極其淺淡、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別哭。今日是女兒‘大喜’的日子。
”我輕輕掙脫母親的手,走到妝臺(tái)前,拿起那枚小小的“竹報(bào)平安”印。
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在母親不解的目光中,我小心地將它用一根堅(jiān)韌的紅繩系好,然后,
塞進(jìn)了嫁衣最里層、緊貼心口的內(nèi)袋里。堅(jiān)硬的印章貼著溫?zé)岬募∧w,
帶來一絲奇異的、冰冷的支撐感?!白甙?。” 我站起身,扶正沉重的鳳冠。
長長的金絲流蘇垂落眼前,切割著視線里那片刺目的猩紅。沒有喜樂,沒有鞭炮,
沒有送嫁的親人。只有東廠番子面無表情的護(hù)衛(wèi),
和一輛裝飾得如同移動(dòng)牢籠般的、披紅掛彩的華貴馬車。車輪碾過厚厚的積雪,
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如同碾過枯骨。魏府,張燈結(jié)彩,賓客盈門。然而,那喧囂熱鬧之下,
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虛偽的諂媚。一道道目光,或好奇,或憐憫,或幸災(zāi)樂禍,
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身上。我戴著沉重的鳳冠,蒙著紅蓋頭,在侍女的攙扶下,
如同一個(gè)精致的提線木偶,
一步步走向那鋪滿猩紅地毯、象征著無上權(quán)勢也象征著無盡屈辱的正堂。紅蓋頭下,
視線一片模糊的猩紅。一只手伸了過來。蒼白,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卻瘦的有些畸形。那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我的手腕。冰冷滑膩的觸感,
如同毒蛇纏繞上來。魏無涯。他牽著我,一步步走向正堂中央。他的氣息近在咫尺,
陰冷潮濕,我能感覺到他渾濁的目光,穿透紅蓋頭,正貪婪地、帶著毀滅性的占有欲,
舔舐著我的輪廓?!耙话萏斓亍彼径Y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劃破虛偽的喧囂。我僵硬地彎下腰,
沉重的鳳冠幾乎壓斷脖頸。心口那枚印章硌著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楚。
“二拜高堂——”高堂之上空空如也。魏無涯,一個(gè)無根之人,何來高堂?
這更像一場對世俗禮法最惡毒的嘲諷?!胺蚱迣Π荨蔽肄D(zhuǎn)過身,隔著紅蓋頭,
與那個(gè)魔鬼相對而立。彎下腰的瞬間,蓋頭微微晃動(dòng),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正堂側(cè)門處,
幾個(gè)侍立的小太監(jiān)手中捧著的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對純金打造的合巹杯。來了。心,
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幾乎要撞碎肋骨。恐懼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但更洶涌的,
是那被恨意與決絕點(diǎn)燃的、焚毀一切的烈焰!額頭上那個(gè)早已冷卻的印記,
仿佛再次灼燒起來!宋知竹那雙沉靜決絕的眼睛,在猩紅的視野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
“禮——成——!”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詭異滿足。
喧囂的賀喜聲浪瞬間拔高,虛偽得令人作嘔。我被簇?fù)碇蛘哒f,被挾持著,
送入那間用權(quán)力堆砌出的、極盡奢華的洞房。洞房內(nèi),紅燭高燒,噼啪作響。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令人窒息的甜膩。我端坐在鋪著大紅錦褥的拔步床邊,鳳冠壓得脖頸酸麻,
眼前是垂落的赤金流蘇和一片晃動(dòng)的、刺目的猩紅。時(shí)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
每一息都如同凌遲。心口那枚印章的存在感越來越強(qiáng),冰冷而堅(jiān)硬,像一枚嵌入血肉的釘子,
提醒著我即將到來的終結(jié)。門軸,發(fā)出滯澀的呻吟,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昂貴香料與濃重酒氣、以及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腐朽氣息,
如同潮水般洶涌而入。腳步聲很輕,踩著柔軟的地毯,無聲無息地靠近。
那雙用金線繡著猙獰四爪金蟒的皂靴,穩(wěn)穩(wěn)停在了我的視線下方。
空氣里的壓迫感陡然增強(qiáng)了百倍,令人窒息。一只蒼白的手伸了過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抬起了我的下巴。紅蓋頭被粗暴地掀開。跳躍的燭光瞬間刺入眼中。視線模糊了一瞬,
隨即清晰地映出魏無涯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蒼白,病態(tài),五官輪廓依稀能看出幾分清秀,
卻被一種長期浸淫在權(quán)力與陰暗中的陰柔徹底扭曲。眼窩深陷,
渾濁的瞳孔里翻涌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扭曲的光,此刻正死死地鎖住我的臉,
帶著攫取靈魂般的貪婪探究。嘴角向上扯開一個(gè)森然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疤痤^來,
讓咱家好好瞧瞧咱家的新夫人?!?他的聲音響起,刻意壓低了,
每一個(gè)字都帶著冰冷的惡意,“嘖,不愧是京城第一等的貴女,
這通身的氣派……” 他喟嘆著,指尖的力道加重,捏得我下頜骨生疼,
“咱家當(dāng)年在泥地里打滾,啃著餿饅頭的時(shí)候,可做夢都不敢想,有朝一日,這樣的美人兒,
會(huì)穿著鳳冠霞帔,乖乖坐在咱家的榻上?!彼┫律?,湊得更近,
那股濃烈的酒氣混合著陰冷的氣息幾乎噴在我的臉上。渾濁的眼珠死死鎖住我的眼睛,
帶著一種瘋狂的、想要窺探我內(nèi)心所有屈辱與恐懼的欲望?!敖嵍Y,
” 他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親昵,“還記得嗎?熹和十年,上元燈夜,
朱雀大街旁的暗巷里……你,還有那位宋家小公子,穿得跟畫兒里走出來的似的,多干凈,
多體面啊……”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遙遠(yuǎn)的刺痛,
眼中的渾濁被一種尖銳的、淬了毒般的嫉妒點(diǎn)燃。“你隨手遞過來的那一塊桂花糕。
” 他輕輕吐出這三個(gè)字,舌尖仿佛還在品嘗那早已腐爛變質(zhì)的甜膩,“黃澄澄的,
油紙包著,還帶著熱氣兒。真香啊……” 他的笑容陡然變得猙獰,
“香得讓咱家后來在陰溝里吐了三天。憑什么?憑什么你們生來就高高在上,錦衣玉食?
咱家就得像條野狗,為了一口餿食搖尾乞憐?!憑什么咱家就要被抓去做閹人,
連選擇的權(quán)利都沒有?!”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尖利,
捏著我下巴的手指幾乎要嵌入骨頭里。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發(fā)黑。燭火在他眼中瘋狂跳動(dòng),
映出里面深不見底的怨毒和瘋狂?!翱扇缃衲兀俊?他猛地甩開我的下巴,直起身,
張開雙臂,寬大的、繡著四爪金蟒的袍袖在燭光中展開,像巨大的、不祥的蝠翼。
他環(huán)視著這間堆金砌玉、極盡奢華的洞房,臉上是毫不掩飾的、令人作嘔的得意與炫耀。
“看看!看看這鳳冠霞帔,看看這滿室的珍寶,看看咱家身上的蟒袍玉帶!
” 他猛地指向自己,又指向我,手指因激動(dòng)而微微顫抖,“江韻禮,
當(dāng)年你隨手丟給乞丐的一塊點(diǎn)心,咱家可銘記在心多年。
今日換你做了咱家——九千歲魏無涯的夫人。這潑天的富貴,這無上的榮寵!你告訴咱家,
值不值?嗯?值不值!”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聲在寂靜的房間里異常粗重,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像一個(gè)急于炫耀勝利的瘋子。
滿室的紅光在他臉上投下扭曲跳動(dòng)的陰影,那張臉,早已不是人的臉。
下頜骨殘留著清晰的痛楚,火辣辣的,一直蔓延到耳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恐懼與恨意交織成網(wǎng)。然而,額頭上那個(gè)早已冷卻的印記,心口那枚冰冷的印章,
還有宋知竹那雙沉靜決絕的眼睛,如同三根定海神針,牢牢地釘住了我搖搖欲墜的靈魂。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濃郁的甜香嗆得喉頭發(fā)緊。然后,我抬起眼,
迎上他那雙翻涌著瘋狂和期待的渾濁眸子。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燭火噼啪,
是這死寂里唯一的聲音。我看著他臉上那因狂喜和扭曲而微微抽搐的肌肉,
看著他眼中那急于得到肯定答案的、幾乎要噴出火來的貪婪。然后,我極其緩慢地,
牽動(dòng)了一下嘴角。一個(gè)笑容,在我臉上綻開。不是悲戚,不是絕望,甚至沒有憤怒。
那是一個(gè)極淡、極輕的笑。它綻放在這滿室刺目的、象征屈辱的猩紅底色上,
帶著一種近乎虛幻的平靜。魏無涯臉上的狂喜和得意,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笑容刺得微微一滯。
那渾濁瞳孔里的火焰搖曳了一下,似乎有些迷惑,有些不解。
他或許期待過我的哭泣、我的咒罵、我的反抗,唯獨(dú)沒料到會(huì)是這死水般的平靜,
和這抹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笑。我垂下眼簾,不再看他臉上瞬息變幻的精彩表情。
目光平靜地落在旁邊紫檀木小幾上。那里,靜靜地?cái)[放著一對合巹杯。純金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