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我抱著臟兮兮的皮球,站在軍區(qū)大院那棵老槐樹底下,第一次看見蘇堂。
陽光毒辣,曬得水泥地蒸騰起一片模糊的氤氳。他剛從訓練場上下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作訓服緊裹著挺拔的身軀,汗珠順著他清晰的下頜線滾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就沒了蹤影。他手里提著幾個沉重的軍用綠色帆布袋,肩背筆直得像一桿標槍,目不斜視地從我面前走過。那股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某種凜冽的、屬于鋼鐵與紀律的氣息,猛地撞進我的鼻腔。
他是我爸新調(diào)來的兵,年輕,寡言,像一柄沉默出鞘的利刃。
槐樹葉子被風吹得嘩啦響,我手里的皮球骨碌碌滾出去,不偏不倚,停在他沾滿塵土的軍靴邊。他腳步一頓,沒看我,只是彎腰,用那雙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撿起球。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多余。他把球遞還給我,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的手背,帶著訓練后的灼熱溫度,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拿好?!甭曇舻统粒瑳]什么情緒,像石頭投入深潭。
我忘了接球,只傻愣愣地看著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像藏著一片寂靜的曠野,無波無瀾。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覺得我很麻煩,直接把球塞進我懷里,轉(zhuǎn)身就走。帆布袋摩擦著他寬闊的肩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背影在灼熱的光線里拉得很長,很快就消失在營房拐角。
那點滾燙的觸感卻留在了手背上,還有他身上那股獨特的、冷硬又灼熱的氣息,霸道地占據(jù)了我整個九歲的夏天。像一顆種子,被那天的陽光曬得滾燙,然后,在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土壤深處,悄無聲息地扎下了根。
十九歲,我考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大院游泳池翻新后重新開放,傍晚時分,水波蕩漾著碎金。我穿著新買的鵝黃色泳衣,像只笨拙的小鴨子在水里撲騰。腳下一滑,驚慌失措地胡亂拍打,水嗆進喉嚨,視野模糊。就在窒息感攫住我的瞬間,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我的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把我托出水面。
水珠迷蒙中,我撞進一雙熟悉的、沉靜如深潭的眼睛。是蘇堂。幾年不見,他肩章上的星星多了一顆,下頜的線條愈發(fā)冷硬,那股屬于軍人的凜冽氣息卻更濃了。水珠順著他利落的短發(fā)往下淌,滑過凸起的喉結(jié),沒入緊貼著胸膛的濕透的軍綠色背心。
“咳咳……蘇、蘇叔叔?”我狼狽地攀著他的手臂,指尖下的肌肉堅硬如鐵,心跳隔著濕透的布料,沉重而有力地撞擊著我的掌心。
他眉頭擰著,像在訓斥一個不聽話的新兵:“池邊有水深標識,沒看見?”語氣很冷,帶著慣有的嚴厲,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卻穩(wěn)得像磐石。
我臉上滾燙,不知是嗆水還是別的什么,分不清是水珠還是他手臂的觸感更灼人?!皼]…沒注意……”聲音細若蚊吶。
他沒再多說,把我直接抱放到池邊。我的腳踩到粗糙的水泥地,冰涼,腰間的力道驟然消失,那一片被他手臂箍過的地方卻殘留著奇異的空虛和滾燙。他濕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更衣室的小路盡頭,像五年前那個提著帆布袋的身影一樣干脆利落??蛇@一次,胸腔里那顆沉寂多年的種子,被那滾燙的手臂和近在咫尺的凜冽氣息,猛地催發(fā),破土而出,瞬間長成了參天大樹。
十九歲的悸動,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熱帶風暴,席卷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開始笨拙地追逐那道沉默挺拔的身影。訓練場外圍的鐵絲網(wǎng)成了我最常光顧的地方,目光越過網(wǎng)格,精準地捕捉他帶隊跑操時冷峻的側(cè)臉,他示范戰(zhàn)術動作時緊繃的肌肉線條,他訓斥下屬時下頜收緊的弧度。傍晚,我會“恰好”抱著書,在他回營房的必經(jīng)之路上徘徊,裝作背單詞,心跳卻快得能把書頁震飛。
他起初視若無睹,步履如風。后來,腳步會極其短暫地頓一下,目光掠過我的頭頂,依舊沒什么溫度,像掠過一塊路邊的石頭。再后來,有次我抱著的書“嘩啦”一聲全撒在地上,手忙腳亂去撿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默不作聲地幫我把散落的書頁歸攏。他的指尖擦過我的手背,帶著薄繭的粗糲感,像電流竄過。
“謝謝蘇營長!”我仰起臉,努力笑得燦爛,像盛夏正午的陽光。
他動作停了半秒,極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那聲音沉得像是從胸腔最深處發(fā)出來的共振。遞還書本時,他的視線終于在我臉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很短,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極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深潭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
就是那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漣漪,給了我孤注一擲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