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
燭火比正殿更加密集,巨大的青銅燈樹沿著殿壁排開,千百盞油燈燃燒著,將這座帝王處理政務(wù)的宮室映照得亮如熔爐,卻也在光與影的交界處投下更深的、扭曲的暗淵??諝饫飶浡鴿庥舻臓T煙味、新墨的澀氣,以及一種無形的、如同繃緊弓弦般的壓力。
李維垂首躬身,站在丹陛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來自高處的、如同實質(zhì)的目光,穿透空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背上,幾乎要將他壓垮。他手中捧著那塊粗布包裹的“原始版神機(jī)筆”,粗糙的布料下,那支歪扭的竹管和青銅水晶尖仿佛烙鐵般燙手。
“李維?!笔蓟实鄣穆曇繇懫?,不高,卻帶著一種熔巖流淌般的、壓抑的熾熱,“所研之物,呈上?!?/p>
侍者無聲地走下丹陛,從李維手中接過布包,轉(zhuǎn)身小跑著回到帝座旁,恭敬地攤開在紫檀木案上。
粗布掀開,露出了那支簡陋到近乎丑陋的“神機(jī)筆”。歪斜的竹管上沾著未干的墨漬和工匠的指印,青銅筆套粗糙,那粒米粒大小的透明水晶石嵌在尖端,在燭光下閃爍著微弱而詭異的光。與旁邊那卷血染的羊皮軍報、猙獰的狼頭金印、染血的青銅彎刀擺在一起,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可笑。
大殿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吸氣聲。文官隊列中,以周青臣為首(雖然他已被貶,但仍被強(qiáng)令列席“學(xué)習(xí)”)的博士儒生們,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幸災(zāi)樂禍。武將們則眉頭緊鎖,看著那支“筆”,又看看案上的戰(zhàn)利品,眼神復(fù)雜。徐??s在角落,眼中卻閃爍著一種病態(tài)的、期待審判的快意。
公子胡亥站在丹陛一側(cè),抱著胳膊,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如同在看一場注定失敗的滑稽戲。
趙高侍立在帝座陰影里,如同融入背景,只有那雙毒蛇般的眼睛,銳利地捕捉著李維臉上的每一絲細(xì)微變化,以及……他下意識護(hù)在胸口的動作。
始皇帝覆蓋在玄黑袍袖下的手伸出,捻起了那支“原始神機(jī)筆”。他的手指撫過粗糙的竹管,觸碰那冰涼粗糲的青銅套尖,最后停留在那粒微微凸出的水晶石上。旒珠遮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微微前傾的身體姿態(tài),和指尖異常緩慢、仿佛在掂量其重量的動作,無不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波瀾。
“此物……”始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每一個字都帶著熔巖般的重量,“便是天工坊……一日之功?”
“回……回陛下!”李維的聲音因緊張而干澀嘶啞,“此……此為初試雛形!筆尖嵌水晶微珠,可……勉強(qiáng)滾動出墨!墨液新調(diào),以松煙為基,桐油、石膏粉、樹膠混合,雖……雖未臻完美,但……但已有速干不洇之兆!儲墨竹管亦……亦在改進(jìn)中!假以時日……”
“假以時日?”始皇帝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凍結(jié)了熔巖,“朕……要的是神機(jī)筆!是點畫天圖、決勝千里的神器!不是這等……粗鄙頑童之戲具!”他猛地將手中的“筆”重重頓在紫檀案上!
“啪!”
一聲并不響亮,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的脆響!那支簡陋的筆在光滑的案面上彈跳了一下,歪倒下去,青銅筆套與水晶石撞擊,發(fā)出細(xì)微的哀鳴。幾滴粘稠的、未干的改良墨液從筆尖甩出,濺落在光潔的案面上,留下幾道丑陋的、帶著油光的黑色污漬!
死寂!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沉重的死寂!
李維的心臟驟然停跳,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他毫不懷疑,下一瞬,就是“拖出去,斬”的命令!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個尖利的聲音帶著刻意的驚訝響起:
“咦?李工師懷里那鼓鼓囊囊的……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兒?”
是公子胡亥!
他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指著李維下意識護(hù)在胸口的衣襟,聲音里充滿了惡意的天真和毫不掩飾的貪婪:“方才在天工坊你就死死護(hù)著!莫非……是比這‘神機(jī)筆’更好的寶貝?!父皇!快讓他拿出來瞧瞧!定是他藏私了!”
轟——!
如同在即將爆炸的火藥桶上又扔進(jìn)一支火把!所有的目光,瞬間從案上那支失敗的筆,齊刷刷地、如同利箭般射向李維的胸口!那目光里有探究,有貪婪,有嫉妒,更有幸災(zāi)樂禍的冰冷!
趙高陰影中的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如同毒蛇捕獲獵物前的冷笑。
始皇帝的目光,也如同兩道燒紅的鐵釬,穿透旒珠,死死釘在李維護(hù)住胸口的手臂上!那目光中的熾熱,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猜忌和暴戾取代!
“李維!”始皇帝的聲音如同冰封的雷霆,每一個字都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胡亥所言……是否屬實?!你懷中……究竟藏有何物?!”
壓力如同泰山壓頂!李維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咯吱作響!汗水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冰冷的布料緊貼著皮膚,那懷中的登山表,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拿出來?一塊精密的現(xiàn)代計時器,在秦朝意味著什么?是神跡?還是……妖物?無論哪種解釋,等待他的都可能是萬劫不復(fù)!
“陛……陛下!”李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大腦在極度的恐懼下瘋狂運轉(zhuǎn),“此……此物……實……實乃草民家傳……家傳護(hù)身符!粗……粗鄙不堪……且……且……”他試圖重復(fù)之前的說辭。
“護(hù)身符?”始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愚弄的暴怒,“蒙恬將軍!給朕……拿下!搜!”
“諾!”侍立在武將隊列最前的蒙恬,沒有絲毫猶豫,一步踏出!玄甲鏗鏘,如同移動的山岳!他那雙在戰(zhàn)場上沾染過無數(shù)鮮血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就抓住了李維的肩膀!
巨大的力量傳來,李維感覺自己像個破麻袋般被提起!他徒勞地掙扎著,雙手死死護(hù)住胸口,嘶聲喊道:“陛下!不可!此物離身……真有不祥??!”絕望之下,他只能再次祭出“不祥”這最后一道脆弱的護(hù)身符。
蒙恬的手如同鐵鉗,紋絲不動。他剛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軍人對命令的絕對服從。另一只手,如同閃電般探向李維死死護(hù)住的胸口衣襟!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
李維那件粗麻官袍的內(nèi)襯,連同里面那件更貼身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舊T恤,在蒙恬的巨力下,如同紙片般被撕裂開來!
一塊冰冷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物件,瞬間暴露在章臺宮千百盞燭火之下!
那是一個從未出現(xiàn)在秦人認(rèn)知中的造物!
銀灰色的圓形金屬外殼,冰冷光滑,反射著燭火幽冷的光芒。外殼上覆蓋著一層從未見過的、純凈透明如水晶卻又無比堅韌的物體(表蒙玻璃)!在那透明之下,是一個極其微小的、不斷旋轉(zhuǎn)的銀色指針(秒針)!指針下方,是幾個更小的指針(時針分針),以及一圈細(xì)密的、刻著從未見過的奇異符號(數(shù)字和刻度)的圓盤!整個物體,散發(fā)著一種超越時代的、冰冷而精密的工業(yè)美感!
“啊——!”殿內(nèi)響起一片無法抑制的驚呼!所有人都被這從未見過的、閃爍著金屬冷光和內(nèi)部“活物”(秒針)的奇物驚呆了!
“妖物!果然是妖物!”周青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聲尖叫起來,聲音因恐懼和興奮而扭曲,“內(nèi)有活物轉(zhuǎn)動!非金非玉!透明如妖瞳!陛下!此獠身懷如此邪異之物!定是妖人無疑!速誅之!”
徐福渾濁的眼睛也猛地爆發(fā)出精光,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鯊魚,他猛地出列,聲音帶著方士特有的蠱惑:“陛下!此物……此物內(nèi)蘊生機(jī),自行運轉(zhuǎn)!其光冰冷,其形詭秘!絕非人間之物!恐是……恐是竊取了天地運轉(zhuǎn)之機(jī)!大不祥!大不祥啊陛下!”他直接將“竊取天地之機(jī)”的帽子扣了上來!
公子胡亥更是興奮得兩眼放光,指著那手表,聲音尖利:“父皇!快看!那里面……有東西在動!在轉(zhuǎn)!像……像活的蟲子!好生詭異!定是妖物!李維!你還有何話說?!”
蒙恬在手表暴露的瞬間,動作也微微一滯!他近距離看著那塊冰冷的金屬圓盤,看著那微小卻精準(zhǔn)移動的銀色指針,感受著那絕非生命卻又在“運動”的詭異氣息,饒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心如鐵石,眼中也掠過一絲極其隱蔽的驚疑!他抓著李維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幾分。
丹陛之上,始皇帝猛地站了起來!
玄黑的帝袍如同垂天之云,通天冠冕的旒珠因這劇烈的動作而激烈晃動碰撞,發(fā)出急促的嘩啦聲!旒珠之后,那兩道深淵般的目光,此刻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口,燃燒著駭人的光芒!那光芒中,有震驚,有無與倫比的貪婪,有對未知力量的巨大忌憚,更有一種被徹底挑釁了帝王權(quán)威的、赤裸裸的暴戾殺意!
他魁梧的身影投下的巨大陰影,瞬間將下方癱軟的李維徹底籠罩!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如同巨獸踏破冰面,一步,一步,沉重?zé)o比地踏下丹陛的玉階!
整個章臺宮,如同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冰窟!空氣凝固!燭火仿佛停止了跳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心跳都似乎被那沉重的腳步聲所凍結(jié)!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主宰生死的玄黑身影,帶著席卷一切的威壓和冰冷的殺意,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癱軟在地、懷中暴露著“妖物”的渺小身影!
趙高在陰影中微微抬起了頭,細(xì)長的眼睛瞇起,如同毒蛇鎖定了最后的獵物。一絲混合著滿足和殘忍的幽光,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逝。
蒙恬按著李維肩膀的手,如同鐵鑄。他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那柄曾斬下無數(shù)敵酋頭顱的青銅長劍,在鞘中發(fā)出極其低微、幾乎不可聞的嗡鳴。
李維癱在地上,仰望著那越來越近、如同山岳壓頂般的玄黑身影,感受著那如同實質(zhì)的殺意和冰冷的目光。懷中的登山表緊貼著皮膚,秒針那微不可聞卻精準(zhǔn)無比的“滴答”聲,仿佛在他瀕死的聽覺中被無限放大,成了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倒計時的喪鐘!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和絕望!
始皇帝高大的身影在李維面前停下,投下的陰影如同死亡的幕布。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覆蓋著玄黑寬袖的手伸出,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威儀和冰冷的探究,抓向李維胸前那塊暴露在燭火下、兀自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內(nèi)部指針還在微弱轉(zhuǎn)動著的登山表!
那只手,骨節(jié)粗大,帶著久握權(quán)力的力量感,離那透明的表蒙玻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李維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收縮!他甚至能看清始皇帝指腹上細(xì)微的紋路!死亡的冰冷觸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知道,一旦這只手觸碰到手表,一旦始皇帝感受到那非金非玉的材質(zhì)、看到那精準(zhǔn)移動的指針……他所有的謊言都將被徹底戳穿!等待他的,只有比死亡更可怕的結(jié)局!
“陛……”他想嘶喊,喉嚨卻如同被焊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就在那只帝王之手即將觸碰到冰冷表蒙的瞬間——
“報——?。。。?!”
一聲比之前北疆軍報更加凄厲、更加尖銳、帶著一種天崩地裂般恐慌的嘶吼,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炸響,撕裂了章臺宮凝固的死寂!一個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撞開殿門,如同一個血葫蘆般撲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中高舉著一卷被泥污和某種暗紅色粘稠液體浸透的、邊緣還在滴落液體的竹簡!他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跋涉而徹底扭曲變形:
“東……東郡!隕石!天降……天降隕石!石……石上……有……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