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蕓的終身大事,在燕家堪稱史詩級情報工程的全方位、多角度、立體化嚴密篩查下,進展得那叫一個行云流水,有條不紊。
情報收集,光靠長輩的火眼金睛哪夠?關鍵還得靠幾場精心設計卻演得天衣無縫的“偶遇”。
書肆那回堪稱經(jīng)典。燕雄老爺子捋著寶貝胡子,狀似悠閑地翻著一本《水經(jīng)注》,實則耳朵豎得比兔子還直,全神貫注捕捉著幾步開外趙珩關于某本冷門《青陽子山野雜記》的討論。趙珩的聲音清朗溫潤,不疾不徐,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見解更是獨到精辟,字字句句敲在老爺子心坎上,讓他心里那桿秤“咣當”一聲,穩(wěn)穩(wěn)傾向了“良配”那邊。書架后,縮成一小團的燕文,小松鼠似的豎著耳朵,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轉,把趙珩那句“山野之趣,在乎本真,非雕琢可成”聽得真真切切,回頭學給祖母黃氏時,小胖手還煞有介事地比劃著,逗得黃氏笑瞇了眼:“聽聽,聽聽!這話多實在!”
慈云寺進香后那場素齋館的“偶遇”,更是黃氏和陳氏近距離觀察未來親家母、妯娌乃至整個趙家女眷氣場的絕佳舞臺。屏風相隔的雅間里,趙家女眷們言笑晏晏。趙珩的母親趙夫人,一身素雅得體的藕色襦裙,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一枚溫潤白玉簪,氣質嫻雅如空谷幽蘭。她說話輕聲細語,卻自有份量,對待侍立一旁的仆婦也溫和有禮。趙珩的一位嬸母,性子顯然更爽利些,笑聲清脆,講起家中趣事活靈活現(xiàn),逗得滿桌莞爾。一頓素齋下來,黃氏和陳氏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家風清正,女眷和睦,是個知禮數(shù)、有溫度的人家。
幾番不動聲色的“火力偵察”下來,趙珩這個名字在燕家情報中心的評估表上,各項指標一路飄紅:人品端方,沒得挑;性情溫潤如玉,相處起來如沐春風;才學扎實,非徒有虛名之輩;家世雖非鐘鳴鼎食,卻是根正苗紅的書香門第,清貴自持。甚至連他晨起必讀書半個時辰、飯后喜沿著小園青石徑散步一刻鐘的生活習慣,都被匯報了上來。燕雄老爺子拍著圈椅扶手,下了最終結論:“好!不卑不亢,沉穩(wěn)有度,堪為良配!”
趙家那頭,對燕蕓這位燕家大小姐,同樣是越看越心花怒放。趙夫人在素齋館“偶遇”后,拉著黃氏的手,眼底的喜愛幾乎要溢出來:“老夫人,燕夫人,不是我當面夸,您家蕓姑娘真是……舉止沉靜,言談有度,那份氣韻,一看便知是大家精心教養(yǎng)出的閨秀,難得的很!”她那爽利的嬸母更是快人快語,私下里對趙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嫂子,您就瞧好吧!這姑娘模樣標致是其一,難得是那眼神,清亮亮的,一點雜質都沒有,心性純善著呢!咱家珩哥兒,這回可真是慧眼識珠了!”趙家上下,對燕家這富而不驕的商賈門第,對燕蕓這份沉靜美好的教養(yǎng),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一致認定:門當戶對,天賜良緣!
萬事俱備,只欠月老。趙先生這位熱心腸的“專業(yè)人士”一登場,那效率簡直驚人。在他不遺余力的穿針引線下,兩家交換庚帖、合八字,一系列流程走得順風順水。八字的結果?那還用說?“天作之合,鸞鳳和鳴”!大紅庚帖捧在手里,兩家長輩臉上都笑開了花,心里那點最后的懸著的小石頭,“噗通”一聲落了地,只剩滿滿的歡喜?;槠谝睬枚?,就定在燕蕓及笄禮后的三個月,取的是“花好月圓人長久”這再圓滿不過的好彩頭。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喜鵲,瞬間飛遍了燕府的每一個角落。整個府邸像是被浸泡在了一壇巨大的、甜絲絲的蜜酒里,連空氣都氤氳著喜慶的微醺。仆役們走路帶風,嘴角含笑;廊下的鸚鵡都似乎更歡快地叫著“恭喜!恭喜!”。
黃氏和陳氏這兩位當家主母,更是如同被注入了無窮活力,煥發(fā)出驚人的熱情與精力,全身心撲在了燕蕓的嫁妝籌備上。燕家?guī)旆壳八从械摹皳頂D”起來。
一箱箱貼著“蘇杭上造”封簽的頂級綾羅綢緞源源不斷地抬進來。軟煙羅輕薄如霧,流光溢彩;云錦厚重華美,金線銀線交織出繁復的祥云瑞獸圖案;還有各色閃緞、杭綢、蜀錦……在庫房里堆疊出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負責登記的管事筆走龍蛇,額角都冒了細汗。
梳妝臺上,幾個精巧的紫檀木匣子次第打開。老字號“寶慶樓”傾力打造的赤金累絲嵌紅寶牡丹頭面,在晨光下折射出耀目的華彩;一套點翠鑲珍珠的蝶戀花發(fā)簪,翠羽鮮亮欲滴,珍珠瑩潤生輝;羊脂白玉鐲子溫潤無瑕,翡翠耳墜子碧綠通透……每一件都價值不菲,精工細作,承載著家族對女兒未來的殷殷祝福。
廳堂里,幾個手腳穩(wěn)重的仆婦正小心翼翼地將一件件寓意吉祥的擺設安置在顯眼位置。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玉雕“榴開百子”擺件,寓意多子多福;一對霽藍釉描金纏枝蓮紋梅瓶,象征和和美美;還有紫檀木底座的紅珊瑚盆景,瑪瑙雕的“喜上眉梢”……這些器物無聲地宣告著燕家的實力與對這場婚事的重視。
整個燕府,儼然成了一個為大小姐出閣而高速運轉的、龐大而精密的工坊。裁縫娘子、繡娘、金銀匠人絡繹不絕,量體裁衣、穿針引線、敲敲打打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獨特的喜慶樂章。
而這場樂章的中心,那位即將披上嫁衣的燕家大小姐燕蕓,卻并未被這鋪天蓋地的喧鬧完全淹沒。羞澀,自然是有的。每每聽到母親或祖母打趣,或是看到丫鬟們捧著那些耀眼的嫁妝抿嘴偷笑,她白皙的臉頰總會飛上兩朵嬌艷的紅云,如同春日枝頭初綻的桃花,帶著青澀的甜蜜。當她獨自坐在臨窗的繡墩上,指尖捻著五彩絲線,在鮮紅如火的嫁衣料子上飛針走線,繡著那象征富貴綿長的纏枝蓮紋時,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她的嘴角,總會在無人察覺時,悄悄彎起一抹柔美的弧度,泄露著心底那份沉甸甸、甜絲絲的憧憬。那針尖在錦緞上游走的聲音,細密又溫柔,像是在悄悄訴說著少女的心事。
然而,燕家大小姐的身份,遠不止是待嫁閨秀。燕家龐大的商業(yè)脈絡,始終需要精明的頭腦去梳理、掌控。晨曦微露,當府中大多數(shù)人還沉浸在睡夢中,燕蕓已悄然起身。梳洗過后,她并未立刻坐到繡架前,而是帶著貼身丫鬟云岫,步履輕快地穿過回廊,走向位于府邸東翼的賬房。
這里是燕家生意的核心樞紐之一。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墨香與紙張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寬敞的房間內,靠墻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密密麻麻堆放著歷年賬冊。幾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拼在一起,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算盤、以及一摞摞待處理的單據(jù)、契約。兩位賬房先生和幾位管事早已垂手恭候。
“小姐。”眾人齊聲見禮。
燕蕓微微頷首,臉上待嫁少女的柔美悄然隱去,換上了一種沉靜的干練?!皬埞苁拢蛉漳线厑淼哪桥z,貨價單子可復核清楚了?”她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
“回小姐,已核對無誤,共計八十四匹上等湖絲,貨銀兩訖的契書在此,請小姐過目?!币晃还苁逻B忙將幾頁紙恭敬地遞上。
燕蕓接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書案旁,目光迅速掃過紙張上的條目、數(shù)字。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偶爾點在某個數(shù)字上,指尖瑩潤,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照亮她專注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城西‘錦云莊’上月的流水細賬呢?”她頭也不抬地問。
另一位賬房先生立刻將一本厚厚的賬冊翻開,雙手捧到她面前:“小姐,在這里。上月因雨季影響,客流量略有減少,但綢緞成衣的出貨量反而因幾家大戶小姐出閣備嫁而有所上升,尤其是新到的幾款蘇繡料子,幾乎售罄。這是詳細條目。”
燕蕓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間快速移動,指尖在算盤上時而輕快跳躍,時而凝神撥動一顆珠子,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那聲音在安靜的賬房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有條不紊的韻律。
“嗯,成衣利潤比上月增了一成半,不錯?!彼c點頭,隨即又指向一行,“不過,染料支出這一項,比往常高了近兩成。李賬房,查過原因嗎?”
李賬房忙道:“回小姐,已查過。是負責采買的老周頭,上月從新來的行商手里進了一批‘茜草紅’,價格比市面高了些,說是成色極好。小的已訓誡過他,下不為例。”
燕蕓沉吟片刻,指尖在賬冊上輕輕敲了兩下:“成色再好,也需貨比三家。老周頭是老人,向來穩(wěn)妥,此次或許是急于備貨。這樣,下批染料采買,讓陳掌柜親自去盯,價格務必壓回常例。另外,把那批高價茜草紅染出的幾匹樣布拿來我瞧瞧,若確實物有所值,倒也不算虧?!?/p>
“是,小姐?!崩钯~房心服口服地應下。
處理完幾樁要緊事務,又核對了部分賬目,窗外的日頭已升高了些。
“好了,都去忙吧?!毖嗍|這才在主位的圈椅上坐下,端起云岫適時奉上的溫茶,淺淺啜了一口。茶香裊裊,驅散了清晨的一絲涼意,也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
賬房里的氣氛似乎也因這塊大小姐的話語而輕松了幾分。燕蕓收斂心神,重新拿起算盤和賬冊,指尖撥動珠子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些。
忙碌的上午在算盤珠子的脆響中過去。午后,燕蕓便從賬房“轉戰(zhàn)”回自己的閨房繡閣??諝庵袕浡z線、錦緞特有的馨香。她坐在窗下,再次拿起那件意義非凡的嫁衣。鮮紅的錦緞如同燃燒的火焰,映襯著她專注沉靜的側臉。指尖捻著細如牛毛的金線,在繁復華麗的纏枝蓮紋間穿梭,每一針每一線都傾注著對未來最美好的期許。
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在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唇角跳躍。嫁衣的華美與她此刻的嫻靜,構成一幅動人的畫面。
“小姐,”云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打破了室內的靜謐,“城東‘云裳閣’的劉掌柜來了,說是新到了一批從南邊運來的織金妝花紗,花樣是時下最時興的‘蝶戀牡丹’,金線用得足,日光下流光溢彩的,特別襯人!陳掌柜讓送來給您過過眼,看要不要留幾匹?還有,新繪制的幾款秋裝樣子也一并送來了?!?/p>
燕蕓手中的金針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她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屬于商人的精明考量??椊饖y花紗?還是新花樣?這確實是城中貴婦閨秀們趨之若鶩的緊俏貨色。
“請劉掌柜到前廳稍候,奉茶。我這就過去?!彼畔箩樉€,語氣果斷。嫁衣固然重要,但生意場上的機遇,同樣不容錯過。
“是,小姐?!痹漆额I命而去。
燕蕓對著菱花鏡稍稍整理了一下鬢角,撫平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皺。鏡中的少女,眉宇間既有待嫁的柔婉,又蘊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沉靜力量。她起身,步履從容地走向前廳。每一步,都從閨閣的溫柔走向了商海的敏銳。
前廳里,劉掌柜已恭敬地候著。他身后的伙計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匹料子。剎那間,滿室生輝!那妝花紗底子輕薄如蟬翼,其上用極細的金銀絲線織就出大朵大朵盛放的牡丹,花瓣層層疊疊,富麗堂皇。彩蝶以各色絲線點綴其間,振翅欲飛,靈動非凡。陽光透過窗紗灑在上面,金線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牡丹與彩蝶仿佛活了過來,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饒是見慣了精品的燕蕓,眼中也不由得掠過驚艷之色。她走上前,指尖輕輕撫過那冰涼柔滑的料面,感受著金線特有的質感和織工的細密。
“好料子?!彼澚艘痪洌曇羝届o,聽不出太多波瀾,“劉掌柜,這紗,什么價?來了多少?”
劉掌柜連忙躬身,報出一個數(shù)字,又補充道:“回小姐,這料子工藝極難,南邊也只出了三十匹,咱們鋪子費了好大勁兒才搶到五匹。您看……”
燕蕓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舊流連在那華美的圖案上,心思卻在飛快運轉。這料子成本高昂,售價自然不菲,目標只能是城中頂尖的那一小撮客戶。但物以稀為貴,尤其在這嫁娶頻繁的季節(jié)……她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家有待嫁女的官宦富戶名單。
“料是好料,”她終于開口,指尖點了點牡丹花蕊處,“只是這金線,在日頭下看固然華美,若是在尋常室內光線下,是否會顯得過于張揚,甚至……略顯俗氣?”
劉掌柜一愣,隨即細看,額角微微見汗:“這……小姐目光如炬,確……確實有幾分道理。強光下是極美,普通光線下,金色稍顯突兀?!?/p>
燕蕓微微一笑,語氣緩和:“瑕不掩瑜。這樣,五匹我全要了。不過,煩請劉掌柜回去跟織坊的師傅提一句,若下次能在這金線的光澤度上再斟酌一二,使其在常光下亦顯溫潤,便更臻完美了。價格嘛,”她頓了頓,報出一個比劉掌柜報價略低的數(shù)字,“就按這個走賬?!?/p>
劉掌柜臉上露出一絲猶豫,但看到燕蕓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想到燕家這條穩(wěn)固的大船,最終還是咬牙應下:“是,就依小姐!小姐慧眼,小人佩服!回去一定把您的話帶到!”
燕蕓點點頭,又看向伙計捧著的幾卷秋裝圖樣。她仔細翻看,時而點頭,時而凝眉思索,指著其中一幅交領襦裙的領口花樣:“這個如意云紋畫得有些板滯,少了幾分飄逸,讓畫師再改改,線條要更流暢些。還有這件褙子的配色,秋香色配石青,沉穩(wěn)有余,明快不足,試試換成秋香配月白,或是石青配淺杏,或許更雅致?!彼囊庖娨会樢娧?,既懂市場,又懂審美。
劉掌柜連連稱是,一一記下。
處理完綢緞莊的事務,送走劉掌柜,日頭已微微西斜。燕蕓回到閨房,剛拿起繡花針沒一會兒,云岫又捧著一個扁平的、用深藍布包著的物件進來了,臉上帶著比上次更濃的笑意。
“小姐,趙公子有‘書’到了。”這次,她把“書”字咬得特別清晰。
燕蕓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她接過布包,入手是熟悉的紙張觸感。解開,果然是一冊薄薄的、裝幀素雅的線裝書。封面是干凈的瓷青色,無題簽。她翻開扉頁,里面是趙珩謄抄的晚唐詞人韋莊的《菩薩蠻》數(shù)首。字跡依舊清雋,墨色濃淡相宜,透著一股寧靜的書卷氣。
她指尖拂過那些溫婉惆悵的詞句,心中一片寧靜安然。然而,就在她準備將詩集放到一邊時,一張對折的、明顯比書頁小一圈的素白小箋,從書頁間悄無聲息地滑落,飄飄蕩蕩,像一片輕盈的羽毛,落在了她鋪著嫁衣的膝頭。
燕蕓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她放下詩集,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拈起那張小箋。展開。
依舊是趙珩的筆跡,卻不再是謄抄,而是他自己的字句。墨跡很新,仿佛還帶著他書寫時的溫度:
“蕓窗映日暖,墨痕沁書香。愿為雙燕子,棲處共流光?!?/p>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直白的傾訴。只是“蕓窗”與“雙燕”的意象,將她名字里的“蕓”字,和他名字里的“珩”不著痕跡地嵌入其中。那含蓄而深摯的情意,如同平靜湖面下洶涌的暖流,瞬間沖垮了燕蕓心防。
一股滾燙的熱意“騰”地一下從心口直沖上臉頰,連小巧的耳垂都瞬間紅透,像熟透的石榴籽。那雙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箋上的小字,仿佛被那墨跡點燃,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驟然失序的、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將那張輕飄飄的素箋按在了怦怦直跳的心口!仿佛這樣,就能按住那顆快要躍出胸膛的心,就能藏住此刻臉上無法抑制的滾燙與羞意。
閨房里靜得只剩下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窗外,幾竿翠竹的影子斜斜映在窗紙上,隨風輕輕搖曳。
“嘖嘖嘖……”一個刻意壓低、卻滿是戲謔的聲音,從窗欞縫隙里鉆了進來,“酸!真是酸掉牙了!這趙家哥哥,看著是個石頭腦袋,寫起字來,比咱家賬房先生的算盤珠子還會敲人心吶!”
燕蕓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一顫,慌亂地抬頭,只見窗紙上清晰地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輪廓,正扒著窗框,腦袋還一點一點的,不是她那鬼靈精的妹妹燕風又是誰?
“燕風!”燕蕓又羞又惱,臉上紅霞更盛,聲音卻帶著一絲被撞破心事的虛張聲勢,“你又偷看!仔細我告訴祖母去!”
“哎喲喂,大姐饒命!”窗外的小人影立刻縮了下去,只留下一串“咯咯咯”的偷笑聲和一陣由近及遠的、窸窸窣窣的跑動聲,“我什么都沒看見!沒看見大姐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也沒看見大姐把人家寫的情詩捂在心口當寶貝!我走啦!給祖母請安去咯!”
燕風的聲音迅速消失在回廊盡頭。
閨房里,只剩下燕蕓一人。她依舊緊緊按著心口那張滾燙的素箋,臉上的紅暈未退,心跳也尚未平復。然而,最初的羞惱過后,一絲絲甜蜜的、帶著暖意的笑容,終究是如破冰的春水,一點點、不可抑制地從她眼底、眉梢、唇角緩緩漾開,最終化作唇邊一朵盛放的、無聲的笑靨。她低下頭,再次展開那張小小的素箋,指尖溫柔地摩挲著那行清雋的小字。
“愿為雙燕子,棲處共流光……”
窗外,夕陽熔金,給庭院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算盤珠子的脆響、綢緞莊的生意經(jīng)、嫁衣上的金線銀針……所有屬于燕家大小姐的職責與忙碌,在這一刻,都被心口這份沉甸甸、甜絲絲的暖意溫柔地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