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和陳氏為燕蕓相看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在臨江府與燕家交好的人家中傳開。燕府的門檻,很快便被熱情的媒婆們踏平了。
“哎喲喂!我的老夫人!我的好夫人!大喜??!這天大的喜事可算是落到府上啦!” 率先登門的,是臨江府有名的“快嘴王”王媒婆。她一身簇新的絳紫色綢緞衣裳,臉上涂的脂粉厚得能刮下一層,隨著她甩帕子的夸張動作簌簌往下掉。那帕子甩得呼呼生風(fēng),唾沫星子更是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熱情洋溢地朝著黃氏和陳氏撲面而來:“城東李員外家的三公子!李三郎!那真是人中龍鳳,儀表堂堂!您二位是沒瞧見,那通身的氣派,嘖嘖,比戲臺上的狀元郎還俊!家里開著三家頂頂大的綢緞莊,金山銀山堆著,手指縫里漏點(diǎn),都夠?qū)こH思页园胼呑?!更難得的是,人家還飽讀詩書!跟咱們府上大小姐燕蕓姑娘站一塊兒,那真叫一個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姻緣要是成了,您燕府和李府,那就是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手,錦上添花,羨煞旁人喲!”
王媒婆說得是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仿佛那李三郎是文曲星和財神爺一起下凡捏出來的寶貝疙瘩。
黃氏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fù)芘笊弦淮蜐櫟拿巯灧鹬?,眼皮都沒抬一下,只端起旁邊描金細(xì)瓷蓋碗,輕輕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溫?zé)岬牟杷?。待王媒婆那番天花亂墜的贊歌唱完,廳堂里只剩下她略顯粗重的喘息聲時,黃氏才悠悠放下茶盞,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平靜:
“王媽媽,您口中這位人中龍鳳、文采斐然的李三公子……老身恍惚記得,可是去年在醉仙樓,為了個唱曲兒的花魁娘子,跟人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最后被他老子爺提著雞毛撣子,當(dāng)街追打了三條巷子的那位?”
“呃……” 王媒婆臉上那熱情洋溢、仿佛能融化堅冰的笑容,瞬間像被凍住了一樣,僵硬地掛在厚粉底下。她眼珠子飛快地轉(zhuǎn)了兩圈,干笑兩聲,試圖描補(bǔ):“哎呦喂,老夫人您這是打哪兒聽來的閑話呀?那都是…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小孩子家家的,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年輕人嘛,血?dú)夥絼偅紶枦_動在所難免!可咱們李三公子如今那是真真兒洗心革面了!穩(wěn)重!持重!家里老爺子管得嚴(yán),早就不去那些地方了!一心就撲在學(xué)問和家業(yè)上呢!您老放一百二十個心!”
“哦?是嗎?” 坐在黃氏下首的陳氏適時地接過了話茬。她聲音依舊溫婉,如同春風(fēng)拂柳,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仿佛只是隨口求證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街坊傳聞:“可我前幾日聽隔壁綢緞莊的周娘子說,上月里,李三公子似乎在城南的‘富貴坊’玩了幾把葉子戲?手氣似乎不太好,輸急了,還偷偷把他母親心愛的一支赤金累絲嵌紅寶石的簪子給當(dāng)了出去應(yīng)急?事后還是李夫人派了管家悄悄去贖回來的?這事兒……不知是真是假?”
陳氏每說一句,王媒婆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就多一層。那精心描繪的妝容被汗水一浸,顯得更加斑駁。她拿著帕子胡亂擦著額頭,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這…這個…周娘子她…她定是看錯了!李家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三公子怎會去那種地方?當(dāng)簪子?更是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老夫人,夫人,您二位可千萬別聽風(fēng)就是雨??!”
“王媽媽這話說的,” 黃氏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周娘子與李家做了十幾年鄰居,這也能看錯?再者,那簪子樣式獨(dú)特,是李夫人當(dāng)年陪嫁之物,臨江府識貨的人不少。贖當(dāng)?shù)挠质抢罡拇蠊芗遥J(rèn)得他的人就更多了?!?她語氣平平,卻字字如針,扎得王媒婆坐立不安。
王媒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里的帕子都快擰成了麻花,眼見著這樁媒是徹底黃了,只能訕訕地找了個借口,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眼看“快嘴王”敗下陣來,另一位以“穩(wěn)妥周全”著稱的趙媒婆立刻頂了上來。她不像王媒婆那般浮夸,穿著素凈的靛藍(lán)布衣,笑容也顯得含蓄許多:“老夫人,夫人,方才那位李公子或許有些不羈,老婆子這里倒是有位真正品學(xué)兼優(yōu)的公子。城南張舉人家的獨(dú)子,張明軒張公子?!?/p>
趙媒婆語氣誠懇:“這位張公子,可是正經(jīng)的讀書種子!自幼聰慧,勤奮刻苦,年紀(jì)輕輕已是童生功名在身!聽聞明年開春就要下場考秀才了,前途不可限量!張舉人清名在外,家教極嚴(yán)。張公子本人也是謙遜有禮,待人溫和,一派君子之風(fēng)。就是……”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惋惜,“就是張舉人為官清正,家無恒產(chǎn),家境清貧了些。張公子日常所用筆墨紙硯,據(jù)說都是自己抄書換來的。這嫁過去,大小姐怕是要吃些清苦?!?/p>
她這番話,明著是說張家清貧,暗里卻是在抬高張公子人品學(xué)問的可貴,暗示燕蕓若能下嫁,是張家高攀,更能得個“慧眼識才”、“不慕富貴”的好名聲。
黃氏和陳氏還未表態(tài),花廳門口珠簾微動,一陣清雅的蘭香飄了進(jìn)來。燕蕓親自端著一個剔紅托盤,上面放著幾碟精致的水晶糕和時令鮮果,蓮步輕移,走了進(jìn)來。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襦裙,烏發(fā)松松挽了個髻,只簪了一支素銀鑲珍珠的簪子,清麗脫俗,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蓮步輕移,對著趙媒婆微微頷首,笑容溫婉得體:“趙媽媽辛苦了,請用些茶點(diǎn)?!笔疽庋诀呓o趙媒婆換上茶水。
趙媒婆連忙道謝,心中暗贊這燕家大小姐的氣度風(fēng)姿,果然名不虛傳。
燕蕓并未立刻退下,而是站在母親身側(cè),仿佛不經(jīng)意地接過了趙媒婆的話頭,聲音清脆悅耳,如珠落玉盤:“張明軒張公子的學(xué)問,蕓兒也是有所耳聞的。聽說他作得一手好文章,連劉舉人都曾稱贊其有‘清正之氣’呢?!?她先揚(yáng)后抑,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天真與好奇,“只是……蕓兒還聽說,這位張公子似乎對女子的容貌,要求頗高?坊間戲稱其為‘顏控’?上月里,劉知府家設(shè)宴,張公子席間似乎對劉知府家那位才情出眾的二小姐評價了一句‘容色平平,未敢恭維’,氣得二小姐當(dāng)場摔了酒杯,還揚(yáng)言要砸了他書房里最寶貝的端硯臺泄憤?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這位張公子,倒真是……心直口快得很呢?!?她說完,一雙清澈的杏眼無辜地眨了眨,望向趙媒婆,仿佛真的只是求證一個有趣的傳聞。
趙媒婆:“……” 她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手里剛拿起來的一塊水晶糕,“啪嗒”一聲掉回碟子里。她看著燕蕓那張清麗絕倫、此刻顯得格外“純真”的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燕府!這燕家大小姐!哪里是什么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分明是披著羊皮的小狐貍!連這等細(xì)節(jié)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幾句“年少氣盛”、“無心之言”,可看著黃氏了然的眼神和陳氏溫和卻洞悉一切的目光,再看看燕蕓那“求知若渴”的表情,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手里的帕子幾乎要被捏出水來。這燕府的情報網(wǎng),簡直是無孔不入,可怕至極!
幾輪交鋒下來,滿懷信心而來的媒婆們,個個如同斗敗了的鵪鶉,鎩羽而歸。花廳里終于恢復(fù)了清凈,只余下清雅的茶香和瓜果的甜香。
黃氏放下佛珠,與陳氏相視一笑,眼中盡是了然與欣慰的笑意。陳氏輕輕拍了拍燕蕓的手背:“蕓兒,難為你了。”
燕蕓臉上飛起兩朵淡淡的紅云,低聲道:“娘,女兒只是不想被蒙蔽罷了。嫁人是一輩子的事,總得知根知底。” 她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氣,那些歪瓜裂棗,她可一個都看不上。
“正是這個理兒!”黃氏贊許道,“想糊弄我們燕家?門兒都沒有!為娘的蕓兒選夫婿,必須慎之又慎!人品、家世、性情、才學(xué),一樣都不能馬虎!寧缺毋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