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方那座被陽光和依偎身影灼傷的城市逃回南方陰雨連綿的校園,沈疏白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宿舍角落,沾著北方的塵埃,也仿佛沾著那個春日午后,紀宸攬著林薇腰肢時指尖的溫度和陽光的氣息。那畫面如同最鋒利的刻刀,日夜在他腦海里反復鐫刻,帶來綿長而尖銳的劇痛。
他拒絕了一切社交,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顧念擔憂地敲過幾次門,帶著熱湯和關切的詢問,都被他用疲憊的“沒事,只是有點感冒”搪塞在門外。他無法解釋,無法訴說,那巨大的、名為“紀宸愛上了別人”的傷口,正在他心底無聲地潰爛流膿,散發(fā)著絕望的腐氣。任何觸碰,任何關懷,都只會讓那疼痛更加清晰。
白天,他像個游魂一樣飄蕩在教室和圖書館,目光空洞地盯著課本或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教授的聲音,同學的談笑,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食欲消失殆盡,勉強塞進胃里的食物也味同嚼蠟,常常在深夜引發(fā)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短短幾天,臉頰便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眼底沉淀著濃重的青黑,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里。
夜晚是最難熬的。宿舍熄燈后,萬籟俱寂,黑暗便成了回憶和痛苦滋生的溫床。那個畫面——紀宸低頭在林薇耳邊私語時溫柔專注的側(cè)臉,林薇依偎在他懷里時羞澀甜蜜的笑容,紀宸介紹他時那聲無比自然的“最好的哥們兒”——像一部自動循環(huán)播放的默片,在黑暗中反復上演。每一次回放,都伴隨著心臟被狠狠撕裂的鈍響。他會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牙齒死死咬住被角,將那些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和嘶吼,連同滾燙的淚水,一并吞咽下去。
掌心那道在紀宸校門口因攥緊拉桿而留下的深深掐痕,尚未完全愈合,此刻又被他無意識地用指甲反復摳挖。清晰的疼痛感從掌心傳來,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意,成為對抗心底那無邊無際、幾乎要將他溺斃的絕望的唯一武器。肉體上的痛楚,至少是具體的、可控的,而心上的那道傷,卻深不見底,汩汩地冒著名為“無望”的血。
直到一個同樣陰冷潮濕、雨水敲打著窗欞的深夜。沈疏白又一次在黑暗中驚醒,心臟狂跳,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睡衣。紀宸和林薇依偎的畫面在眼前揮之不去,窒息般的絕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粗重地喘息著,像一條瀕死的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會被這無休止的痛苦吞噬殆盡。
黑暗中,他摸索著打開了臺燈。昏黃的光線瞬間刺破黑暗,也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赤著腳走到書桌前,冰冷的木地板寒意刺骨。他顫抖著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嶄新的、硬殼的筆記本。深藍色的封面,像凝固的深海,也像他此刻沉淪的心境。
他拿起筆,冰涼的金屬筆身硌著指尖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他盯著空白的紙頁,那刺眼的白色仿佛在嘲笑他的蒼白和無力。
寫什么?
他該寫什么?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腦海中翻滾沖撞,帶著灼熱的痛感和毀滅一切的沖動。紀宸陽光下的笑容,籃球場遞水時掌心的溫度,畢業(yè)聚會真心話時他慌亂否認的心虛,視頻里分享戀愛煩惱時強裝的笑臉,還有……還有那個春日午后,陽光下依偎的身影和那句冰冷的“最好的哥們兒”……
所有的畫面、聲音、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理智的堤壩。
筆尖猛地戳向紙頁!
沒有構(gòu)思,沒有章法,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宣泄。他像一個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用筆作為唯一的武器,在空白的戰(zhàn)場上瘋狂地傾瀉著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幾乎要將他撐爆的痛苦、絕望、嫉妒、不甘和……愛而不得的卑微。
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瘋狂地劃動,發(fā)出沙沙的、急促的聲響,如同他此刻瀕臨崩潰的心跳。字跡開始是扭曲的、狂亂的,力透紙背,幾乎要將紙張劃破:
“陳光站在陽光下,手臂那么自然地環(huán)著她的腰,像宣告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所有權(quán)。他低頭看她時,眼底的光,是我窮盡五年仰望,卻從未有幸得到的星辰。而我,只是站在陰影里的看客,連呼吸都帶著偷窺的罪惡感。”
他寫下了那個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光芒四射的身影,寫他接過冰水時爽朗的笑容和那句“好兄弟”,寫畢業(yè)聚會上瓶口指向自己時,他望向陳光那慌亂絕望的一瞥:
“畢業(yè)聚會,瓶口對準我的瞬間,像命運的審判?!袥]有喜歡的人?’ 問題像烙鐵。我慌亂地看向他,他卻在笑,和旁人一起起哄?!疀]有。’ 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在說謊。那一刻,我親手埋葬了自己懵懂的悸動。謊言是唯一的墓志銘?!?/p>
他寫下了視頻通話里,聽著對方興致勃勃地分享如何追求另一個人的那種凌遲般的痛苦:
“他在屏幕那頭,眉眼飛揚地訴說著如何為另一個女孩心跳加速。我坐在這頭,指尖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微笑?!佑汀!?我說。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先捅穿自己,再送給他去刺向別人?!?/p>
他更細致地、近乎殘忍地復刻了那個春日午后,校門口那場無聲的“審判”:
“北方的風很冷,陽光卻刺眼。他推著車走出來,手臂緊緊環(huán)著另一個人的腰,姿態(tài)親昵而熟稔。他看見我,驚喜地喊我的名字,走過來想拍我的肩。我躲開了。當他笑著介紹‘這是我最好的兄弟’和‘這是我女朋友’時,世界驟然失聲。陽光下的他們像一幅完美的畫,而我,是畫布邊緣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突兀、骯臟、格格不入。我逃了,像個可恥的小偷,偷走了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p>
寫著寫著,狂亂的字跡漸漸變得沉重而緩慢。筆尖不再劃破紙張,而是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刻下那些深入骨髓的感受。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像一朵朵絕望的灰色花朵。嗚咽聲再也壓抑不住,從緊咬的牙關里泄露出來,在寂靜的宿舍里顯得格外清晰和悲愴。
他不再試圖控制,任由淚水模糊視線,任由悲傷扭曲筆跡。他寫周默深夜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啃噬著掌心的傷痕,試圖用肉體的痛來麻痹心口的傷。他寫周默在人群中看著陳光和林薇并肩而行的背影,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揉捏擠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他寫周默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對著那個永遠不會再撥通的號碼,敲下長長的、最終又逐字刪除的短信……
筆記本一頁頁被填滿。那些無法對任何人言說的痛苦、那些只能在深夜獨自咀嚼的絕望、那些對紀宸深入骨髓的愛戀和求而不得的卑微,都化作了筆下流淌的文字。不再是混亂的宣泄,而是帶著血淚的、無比真實的剖白。
當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zhuǎn)為灰蒙蒙的魚肚白時,沈疏白終于停下了筆。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緊握和用力而僵硬酸痛,指關節(jié)泛著不正常的白色。眼睛紅腫干澀,布滿血絲。面前的筆記本攤開著,密密麻麻的字跡間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像一道道蜿蜒的傷疤。
他筋疲力盡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身體是虛脫的,心靈卻奇異地感受到了一絲……平靜。一種近乎麻木的、劫后余生的平靜。那幾乎要將他撕裂、吞噬的痛苦,似乎隨著文字的流淌,被暫時地、部分地轉(zhuǎn)移到了這方寸紙頁之間。
他緩緩合上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封面上空空如也。他拿起筆,在扉頁上,用微微顫抖卻無比堅定的筆觸,寫下了書名:
《第五年冬夜》
五年。
從高一開學紀宸逆著陽光向他伸出手的那個瞬間,到如今大二這場心碎的審判,整整五年。不長不短的五年,卻是他整個青春里,關于紀宸的全部時光。
冬夜。
他的愛,始于一個陽光燦爛的初秋,卻注定永遠埋葬在不見天日的凜冽寒冬。
指尖輕輕拂過那行字。然后,在書名的下方,他鄭重地、緩慢地簽下了那個將承載他所有隱秘心事與痛苦的筆名:七分白
七分白——
是他名字里“疏白”的倒影,是他蒼白人生的寫照,更是他心底那份愛意的隱喻——七分給了那個叫紀宸的人,燃燒殆盡,只余下三分殘灰般的自己,在寒夜里茍延殘喘。
筆記本合攏,像關上了一扇沉重的門,將那些洶涌的、足以毀滅他的情感暫時封印。窗外,南方的冷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敲打著濕漉漉的世界。宿舍里,臺燈的光暈映照著沈疏白蒼白而疲憊的側(cè)臉。
文字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在這方寸之間,他終于可以不用偽裝,不用強笑,可以盡情地痛苦,盡情地絕望,盡情地……愛著那個永遠不可能屬于他的人。《第五年冬夜》,是他五年無望愛戀的墓志銘,也是他在這冰冷世界里,為自己搭建的、搖搖欲墜的棲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