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聒噪的盛夏，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微醺和青春最后的狂歡氣息。高考結(jié)束的狂喜尚未完全褪去，高三（七）班的散伙飯選在了一家有KTV包間的大排檔。燈光曖昧閃爍，桌上杯盤狼藉，空氣里混雜著食物、酒水和少年少女們身上廉價香水的味道。
喧囂幾乎要掀翻屋頂。有人抱著麥克風(fēng)聲嘶力竭地吼著跑調(diào)的情歌，有人圍在桌邊搖骰子拼酒，笑聲、尖叫、起哄聲此起彼伏。這是屬于青春的告別式，帶著放肆的喧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
沈疏白安靜地坐在包廂角落的沙發(fā)里，手里握著一杯幾乎沒怎么動過的冰可樂。氣泡在杯壁上無聲地破裂、上升，就像他心底那些無處安放、最終只能消散的情緒。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穿過晃動的人影和迷離的光線，落在包廂另一頭被眾人簇?fù)碇募o(jì)宸身上。
紀(jì)宸顯然是今晚的焦點之一。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袖子隨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結(jié)實流暢的線條。他正被一群男生圍著灌酒，臉上帶著恣意的笑容，眼神明亮，神采飛揚(yáng)。他一邊笑罵著推開遞過來的酒杯，一邊順手接過旁邊女生遞來的話筒，跟著音樂吼了兩嗓子，跑調(diào)得離譜，卻引得滿堂哄笑和尖叫。他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天生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和熱情，是人群里永不熄滅的恒星。
沈疏白看著他，看著他仰頭灌酒時滾動的喉結(jié)，看著他大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看著他額角被汗水微微濡濕的碎發(fā)。心臟像是被泡在溫?zé)岬臋幟仕?，酸澀得發(fā)脹，又帶著一絲隱秘的、幾乎要將他灼傷的滾燙。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能以同學(xué)的身份，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過了今晚，他們的人生軌跡將徹底分開，駛向未知的遠(yuǎn)方。而他那份深埋心底、從未見光的感情，也將隨著這場喧囂的散伙飯，一同被埋葬在這個燥熱的夏夜。
“喂喂喂！靜一靜！光喝酒唱歌多沒勁??！來玩點刺激的！” 班長站在茶幾上，揮舞著一個空酒瓶，臉頰通紅，顯然是喝高了，“真心話大冒險！老規(guī)矩！瓶口指到誰，誰就得選！”
包廂里瞬間爆發(fā)出更熱烈的響應(yīng)。氣氛被推向了新的高潮。
沈疏白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想往更深的陰影里縮。他向來不擅長應(yīng)付這種場面，尤其是這種將內(nèi)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游戲。但擁擠的角落已無處可退。
“開始嘍！” 班長怪叫一聲，用力一轉(zhuǎn)瓶身。空酒瓶在光滑的茶幾玻璃上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瓶口，包廂里竟有了一瞬短暫的安靜，只剩下背景音樂還在兀自喧囂。沈疏白屏住呼吸，指尖冰涼，祈禱著那該死的瓶口不要指向自己。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開殘酷的玩笑。
瓶口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晃晃悠悠，速度漸緩，最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準(zhǔn)，穩(wěn)穩(wěn)地——指向了角落里的沈疏白。
“哇哦——??！” 巨大的起哄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沈疏白！沈疏白！”
“學(xué)霸！快！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興奮、好奇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促狹。沈疏白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聚光燈下，每一寸皮膚都在發(fā)燙。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可樂杯，冰冷的杯壁也無法緩解他掌心的冷汗和驟然加速的心跳。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聲。
“疏白！快選！” 班長在茶幾上跳著催促。
沈疏白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發(fā)緊。大冒險？他不敢想象這群喝高了的家伙會讓他做什么瘋狂的事。相比之下，真心話或許……或許還能應(yīng)付過去？至少，有些秘密，他可以選擇用沉默或謊言來守護(hù)。
“……真、真心話。” 他的聲音干澀微弱，幾乎被周圍的喧鬧淹沒。
“哦——！！真心話！！” 起哄聲更大了。
“我來問我來問！” 一個平時就愛八卦的女生興奮地擠到前面，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沈疏白，帶著一絲惡作劇的笑意，大聲問道：“沈疏白同學(xué)！老實交代，高中三年，有沒有偷偷喜歡過我們班的誰？！”
問題像一顆炸彈，在沈疏白耳邊轟然炸響！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涌向臉頰和耳根。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fā)燙，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紅得不像話。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喜歡誰？
他喜歡誰？
答案就在舌尖，像一團(tuán)滾燙的巖漿，幾乎要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那個名字，那個占據(jù)了他整個青春、讓他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人，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
幾乎是本能的，沈疏白慌亂地、不受控制地抬起眼，目光穿越晃動的光影和攢動的人頭，像溺水者尋找浮木一般，直直地望向了人群中心的紀(jì)宸。
紀(jì)宸也正看著他，臉上帶著慣常的、看熱鬧的燦爛笑容，手里還端著一杯啤酒，似乎也在等著聽他的八卦。他甚至用空著的那只手拍了拍桌子，跟著起哄：“對啊對啊！學(xué)霸！快說！別害羞！肯定有貓膩！”
轟——
紀(jì)宸的起哄和那看戲般的笑容，像一盆冰水混合著滾油，狠狠澆在沈疏白的心上。那笑容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異樣，只有純粹的、屬于“兄弟”的促狹和好奇。
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瞬間攫住了沈疏白。他猛地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狼狽和絕望。他死死咬住下唇，幾乎嘗到了一絲鐵銹味，才勉強(qiáng)壓下喉嚨里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哽咽。
“沒……沒有！”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過度緊張而尖銳變形，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慌亂，“沒有喜歡誰！高中……高中忙著學(xué)習(xí)，哪……哪有時間想這些！”
他的否認(rèn)又快又急，像要拼命甩掉什么臟東西。他甚至慌亂地擺著手，仿佛這樣就能增加話語的可信度。
“切——”
“沒勁！”
“學(xué)霸就是學(xué)霸，眼里只有學(xué)習(xí)！”
“不信不信！臉都紅成那樣了！”
起哄聲夾雜著失望和調(diào)侃，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在沈疏白身上。他不敢再看紀(jì)宸的方向，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整個人都縮進(jìn)沙發(fā)縫隙里。他能感覺到紀(jì)宸的目光似乎還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點疑惑，但很快又被旁邊的人拉去喝酒說笑了。
真心話的游戲很快輪到了下一個人，包廂里再次被喧囂填滿。沈疏白卻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沙發(fā)里，后背沁出一層冰冷的汗。剛才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和巨大的羞恥感，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
他悄悄抬起眼，再次望向紀(jì)宸的方向。紀(jì)宸正和一個男生勾肩搭背地笑著說什么，仰頭灌下一大口啤酒，側(cè)臉在閃爍的燈光下英俊得炫目。他笑得那么開懷，那么沒心沒肺，仿佛剛才那個讓沈疏白如墜冰窟的問題，對他而言，不過是這場熱鬧散伙飯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
沈疏白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緩緩松開，只留下綿長而尖銳的鈍痛。他握緊了手中早已失去冰涼的杯子，指尖用力到泛白。沒有喜歡誰。
對，沒有喜歡誰。
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復(fù)著這句謊言，像在給自己下咒。那瓶口指來的瞬間，他望向紀(jì)宸的慌亂一瞥，就是他這場漫長而無望的暗戀，在青春落幕前，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膽怯而狼狽的曝光。而對方，甚至未曾察覺。
聚會散場時，已是深夜。沈疏白獨自走向電梯，腳步有些虛浮。電梯門光滑如鏡，映出他蒼白失魂的臉。鏡面里，紀(jì)宸正和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走過來，帶著一身酒氣和肆意的笑聲。
在電梯門即將關(guān)合的剎那，紀(jì)宸似乎看到了他，笑著喊了一聲：“疏白！走了?。〈髮W(xué)再見！” 笑容依舊燦爛，眼神依舊清澈坦蕩，帶著純粹的、屬于“好兄弟”的道別。
電梯門緩緩合攏，將紀(jì)宸的笑容和喧鬧隔絕在外。狹小密閉的空間里，只剩下沈疏白一個人。他靠在冰冷的電梯壁上，緩緩閉上眼，任由失重感帶著身體下沉。
再見了，紀(jì)宸。
再見了，我兵荒馬亂、卻只敢在謊言里藏匿心事的青春。
電梯鏡面里，映出他緊閉的眼角，似乎有某種滾燙的液體，正不受控制地，悄然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