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馬坡的血腥氣尚未散盡,慶功的喧囂已迫不及待地淹沒了州衙。
馬元素一身嶄新的緋色官袍,紅光滿面,高坐主位,接受著州衙屬官和本地豪紳的阿諛奉承。觥籌交錯間,他看向下首席位的華玄言,眼神復雜難明——
七分感激,三分忌憚。
感激他挽狂瀾于既倒,保住自己官帽甚至性命;忌憚他麾下那支初具雛形、只聽“華將軍”號令的悍卒。
“華團練真乃我復州柱石!當陽一戰(zhàn),蕩平鉆山豹,威震荊南!本官已上表朝廷,為將軍請功!”
馬元素端起金杯,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恩主”姿態(tài)。
華玄言端坐如松,面前杯盞未動,只略一拱手:
“分內(nèi)之事,大人過譽?!?/p>
聲音平淡無波。華玄言目光掃過席間:
唐延謙面帶憂色,強顏歡笑應對著旁人的恭維。
王釗坐在角落,小臉依舊蒼白,面前堆滿了馬元素特意命人準備的精致點心,他卻只機械地用筷子撥弄著,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仿佛還在復盤落馬坡的血色算式。
桑小鳳換上了一身干凈的漢家侍女衣裙,安靜地侍立在華玄言身后,但那雙靈動的眸子卻警惕地掃視著全場,像只隨時準備炸毛的小獸。
沮如同沉默的巖石,按刀立在廳外陰影里,與喧囂隔絕。
氣氛看似熱烈,實則暗流洶涌。馬元素的“上表請功”,無異于將華玄言架在火上烤。
更何況,鉆山豹身上搜出的詭異符信和羊皮地圖,如同毒蛇的信子,始終盤踞在華玄言心頭。這荊楚之地,絕非久留之所。
慶功宴行至酣處,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被引了進來,跪地呈上一封朱漆密封、插著雁翎的加急文書。
“朝廷敕令!”馬元素精神一振,當眾拆開,朗聲宣讀。
前半段是對他“守土有功”的嘉勉,后半段卻話鋒陡轉(zhuǎn),字字如冰錐刺骨:
“……查罪民華玄言,本武功縣兇徒,擅殺神策軍士,罪在不赦!今雖微功,難掩前愆!著復州知州馬元素即刻將其鎖拿,押解神都候?qū)?!麾下亂兵,就地遣散!違者,以謀逆論處!”
死寂!絕對的死寂!
方才還喧囂的宴席,瞬間落針可聞!在場所有人臉上的都已笑容僵住。
馬元素捧著敕令的手微微顫抖,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
他猛地看向華玄言,眼神充滿了震驚、慌亂,還有一絲……被逼到墻角的狠戾!
“大人!不可!”唐延謙猛地站起,臉色煞白,“華團練于復州有再造之功!豈能如此……”
“閉嘴!”馬元素厲聲打斷,眼中掙扎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被一種名為“自?!钡臎Q絕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將敕令拍在案上,聲音帶著官威的顫抖:“華玄言!朝廷敕令在此!你是自己束手就擒,還是要本官……”
他話音未落,廳外的十名州兵甲士便已嘩啦啦涌入,刀槍出鞘,寒光閃閃,瞬間將華玄言這一席團團圍住!
石破山和幾名親衛(wèi)瞬間拔刀,怒吼著護在華玄言身前,與州兵對峙。
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華玄言緩緩站起身。他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他看也沒看那些指向自己的刀槍,目光平靜地直視馬元素:
“馬大人,卸磨殺驢,未免操之過急?!?/p>
“放肆!拿下!”馬元素厲聲喝道!
“且慢!”
一個清朗帶著三分戲謔的聲音突兀響起。只見盧詠不知何時已偷摸來到廳前。
他搖著折扇,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卻銳利如針,掃過殺氣騰騰的州兵和面如死灰的屬官豪紳們。
“諸位大人,何必如此大動肝火?朝廷敕令自然要遵,但也得看時機不是?”
盧詠踱步走到馬元素身邊,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
“大人,您想想,華團練若真被逼急了,就在這州衙之內(nèi),憑他和他那幾個殺神般的親衛(wèi)……您這十個州兵,夠做些什么?”
“外面可還有幾百號剛砍了鉆山豹、殺氣未消的‘遣散亂兵’呢!一旦火并,血洗州衙,大人您……還能安穩(wěn)上表嗎?”
馬元素臉色瞬間慘白!冷汗涔涔而下!盧詠的話,像冰冷的刀子,捅破了他色厲內(nèi)荏的偽裝!他只想表現(xiàn)出“忠誠”,可不想同歸于盡!
盧詠趁熱打鐵,聲音提高幾分,帶著煽動性:“依學生愚見,不如……讓華團練‘自行離境’?大人您既遵了朝廷明令,驅(qū)走了‘兇徒’,又全了復州安泰,更顯得大人您寬宏大量,仁至義盡!豈不兩全其美?”
“至于神都那邊……天高皇帝遠,等他們真派人來查,華團練早就不知所蹤了。大人您只需說他畏罪潛逃,州兵追捕不及,不就結(jié)了?”
一番話,軟硬兼施,直擊要害!馬元素眼中天人交戰(zhàn),最終,他頹然坐回椅子,揮了揮手,聲音干澀無力:
“……罷了!華玄言……你……你走吧!離開復州!千萬別再回來!”
圍困的州兵面面相覷,遲疑地退開幾步。石破山等人松了口氣,卻不敢放松警惕。
華玄言深深看了盧詠一眼,此人洞悉人性,言辭如刀,可謂能人。
華玄言于是不再多言,只對馬元素抱了抱拳,隨即目光掃向角落的王釗:
“王公子,可愿同行?”
王釗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神瞬間聚焦,爆發(fā)出驚人的光芒!他沒有任何猶豫,一把推開面前精致的點心,踉蹌著起身,快步走到華玄言身邊,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離開!只有跟著這個能讓他“算盡生死”的人,他的天賦才有用武之地!
“華兄!”唐延謙也毫不猶豫地站了過來。
桑小鳳更是一蹦老高,興奮地拉住王釗的手:“走嘍!早該走啦!”
“沮!”華玄言低喝。
“在!”沮的身影鬼魅般出現(xiàn)在廳門口。
“集合隊伍!一刻鐘后,南門出發(fā)!”
州衙內(nèi)的鬧劇,如同旋風般傳開。
當華玄言帶著唐延謙、王釗、桑小鳳,在石破山、沮和三十名最核心的連弩營老兵護衛(wèi)下,策馬沖出復州南門時,城外臨時營地的數(shù)百名州兵早已炸開了鍋!
“朝廷要抓華將軍!”
“還要遣散我們?”
“狗日的馬元素!過河拆橋!”
憤怒的吼聲此起彼伏!這些剛經(jīng)歷過血戰(zhàn)、剛嘗到餉銀和飽飯滋味的漢子,瞬間被巨大的背叛感和對未來的恐慌淹沒!
他們自發(fā)地圍攏上來,堵住了華玄言的去路,眼神充滿了迷茫、憤怒和最后一絲希冀。
“將軍!帶我們走吧!”
“將軍!我們只認您!”
“跟著將軍!殺回復州!宰了那狗官!”
華玄言勒住馬韁,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而絕望的臉。
帶走所有人?不可能!目標太大,立刻會成為朝廷和各方勢力圍剿的靶子!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壓過喧囂:
“諸位兄弟!華某謝過大家信任!然,前路兇險,九死一生!朝廷通緝,天下皆敵!華某不能帶你們?nèi)ニ退溃 ?/p>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壯的決絕,“愿意留下的,石破山會帶你們?nèi)ブ莞I(lǐng)遣散銀,雖不多,亦是安身之資!回去,做個安分百姓!愿意跟我走的……”
他目光銳利如刀,略微思考后便從人群中掃過:“家中獨子者,出列!父母年邁需奉養(yǎng)者,出列!有妻兒牽掛者,出列!”
人群一陣騷動,不少人默默退后。
“剩下的!”華玄言聲音如同重錘,“不怕死的!敢把命交給我華玄言的!上馬!跟我走!此去,刀山火海,無怨無悔!”
短暫的沉寂后,數(shù)十條精壯的漢子爆發(fā)出震天的吼聲:“愿隨將軍!刀山火海!無怨無悔!”
他們擠出人群,翻身上了繳獲的馱馬,迅速在華玄言身后集結(jié),眼神堅定。其余州兵則默默讓開了一條道路。
隊伍不再停留,如同離弦之箭,沖出復州,一頭扎進南方暮色籠罩的莽莽山林。將州城的喧囂、馬元素的算計、朝廷的通緝,統(tǒng)統(tǒng)甩在身后。
夜宿荒山。篝火噼啪,映照著眾人疲憊而凝重的臉。桑小鳳在王釗身邊睡著了。
唐延謙憂心忡忡地看著輿圖:“華兄,朝廷通緝令已下,荊南各州縣必是畫影圖形,嚴加盤查。南下之路怕是步步荊棘。往何處去?”
華玄言撥弄著篝火,火星飛濺。他腦海中閃過鉆山豹身上搜出的那張羊皮地圖,上面有一個刺眼的紅點,標注在南方遙遠的海濱——交趾!靜海軍節(jié)度使的地盤!一個遠離中原漩渦,卻又扼守海陸要沖的地方!
“去交趾?!比A玄言聲音低沉而堅定,“靜海軍。”
“交趾?”唐延謙愕然,“萬里之遙!煙瘴之地!且靜海軍節(jié)度使態(tài)度不明……”
“正因其遠,因其險,朝廷方難企及?!比A玄言目光深邃。
“靜海軍雖屬大濮,然天高皇帝遠,節(jié)度使便是土皇帝。亂世之中,是敵是友,皆可謀之??偤眠^在荊南這牢籠里,坐以待斃?!?/p>
一直沉默的盧詠,此刻卻搖著折扇開了口,臉上帶著慣常的玩味笑容:“華將軍好魄力!不過……欲往交趾,走陸路穿越五嶺,險阻重重,易遭伏擊。走水路,順江而下,入洞庭,過靈渠,入漓水,直抵嶺南,再轉(zhuǎn)道交趾,雖繞遠,卻更為穩(wěn)妥。眼下,我們就在江陵附近,正是入江良機?!?/p>
“水路?”石破山皺眉,“哪來的船?江陵碼頭必有盤查!”
盧詠折扇一收,眼中精光閃爍:“船,自然有人‘送’來。盧某在江陵,倒還有幾分薄面,認識幾個專做‘特殊’買賣的船老大。只要銀子使夠,莫說避開盤查,就是連夜出海,也非難事。”
他看向華玄言,笑容意味深長,“將軍,可敢信我?”
華玄言看著盧詠。此人智計百出,門路極廣,在州衙危機中展現(xiàn)了非凡的膽識和立場,更跟著華玄言一道離開。
盧詠,正是團隊所缺的“縱橫之士”!
“疑人不用?!比A玄言言簡意賅,“需要多少銀子?”
“五百兩足矣!”盧詠報出一個數(shù)字。
華玄言毫不猶豫,示意沮取出一包戰(zhàn)利品:“交給你。何時能走?”
“明日寅時,江陵渡口,東三里的蘆葦蕩?!?/p>
盧詠接過金子,掂量一下,笑容更盛。
“將軍爽快!盧某定不負所托!”他翻身上馬,“事不宜遲,盧某先行一步,去打點安排!”說罷,一夾馬腹,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華兄,此人……”唐延謙看著盧詠消失的方向,仍有疑慮。
“非常之時,需用非常之人。”華玄言望著跳動的篝火,“盧詠,是條潛龍。困于淺灘自然非其所愿。此去交趾,風波詭譎,正需他這般翻云覆雨的手腕?!?/p>
夜色更深。沮如同最警覺的夜梟,無聲地潛回營地,帶來一個冰冷的消息:
“將軍,后面有尾巴。兩撥人。一撥像是州府的探馬,離得遠。另一撥……很精干,行蹤詭秘,像是老手?;蛟S是沖符信來的。”
果然!鉆山豹背后的陰影,如影隨形!
華玄言眼神一冷:“知道了。通知下去,即刻拔營!改道!不去預定地點了,直接去盧詠說的蘆葦蕩!全速前進!”
隊伍在漆黑的夜色中再次啟程,如同融入陰影的溪流,悄然改變方向,撲向江陵方向那未知的渡口。追兵的陰影和交趾的迷霧交織在前路,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
寅時初刻,江陵東郊。浩渺的江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靜靜流淌,霧氣彌漫,十步之外難辨人影。一片茂密的蘆葦蕩深處,水波輕輕拍打著岸邊的泥灘。
華玄言一行悄然而至。沮如同鬼魅般在前方探路,很快返回,低聲道:“將軍,船在。三條烏篷大船。盧先生在。”
撥開濕漉漉的蘆葦,果然看見三條吃水頗深的烏篷船靜靜泊在淺水處。盧詠一身利落的短打,正站在船頭,看到華玄言,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招手示意。
眾人迅速而無聲地登船。船夫都是精悍的漢子,沉默寡言,動作麻利。隨著低沉的號子聲,長篙點破水面,三條大船如同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滑出蘆葦蕩,融入江心濃得化不開的霧靄之中。
站在船頭,回望漸漸隱沒在霧氣和晨光中的江陵城廓,華玄言心中并無離愁。
荊南的短暫停留,如同淬火,錘煉了他的隊伍,收獲了王釗這柄“神算之劍”,更在絕境中“釣”出了盧詠這條深藏不露的“人中之龍”。而桑小鳳這古靈精怪的蠻族丫頭,如同意外的火種,總在關(guān)鍵時刻迸發(fā)出意想不到的光芒。
盧詠走到華玄言身邊,與他并肩而立,望著前方無垠的江霧,折扇輕搖,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將軍,此去交趾,龍蛇起陸。盧詠不才,愿為將軍手中之筆,舌中之劍,在這亂世棋盤之上落一子驚雷!”
華玄言沒有回頭,目光穿透迷霧,仿佛已看到了南海之濱的驚濤。
“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