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落馬坡。
落馬坡的夜風帶著血腥與焦糊味,灌滿狹窄的谷道。華玄言站在臨時壘起的矮石墻后,冰冷的鎧甲貼著被汗水浸透的內衫。
他身后,是三百名同樣沉默、緊握簡易單發(fā)弩的州兵。這些三天前還如同流民的漢子,此刻眼神里混雜著恐懼、疲憊,以及一絲被重賞和嚴刑逼出來的、名為“服從”的堅硬。
再往后,是石破山帶領的百余名刀盾手,個個臉色鐵青,緊盯著坡頂那片在昏暗天光下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密林。
死寂。只有風穿過嶙峋怪石的嗚咽,如同鬼哭。
“將軍?!笔粕綔惤?,聲音沙啞,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慮,“探馬一個都沒回來。林子里太靜了,不對勁!王公子算的……能準嗎?”
他目光瞥向坡道下方不遠處,那里停著一輛加固過的輕便馬車,車廂簾幕緊閉。唐延謙和幾個親兵守在車旁,神色凝重。車內,是復州奇童王釗。
“信他?!比A玄言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卻銳利如鷹,死死鎖定著前方那片黑暗森林。
此刻的寂靜,恰恰是暴風雨前的死寂。
話音剛落!
“嗚——嗚——嗚——!”
三聲凄厲刺耳的牛角號猛地撕裂夜空!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
“殺啊——!”
“搶錢!搶糧!搶女人!”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從坡頂密林中爆發(fā)。無數(shù)火把瞬間亮起,將半邊天空映得發(fā)亮。
黑夜中黑壓壓的人影如同決堤的洪水,順著陡峭的坡道,揮舞著五花八門的兵器,瘋狂地沖了下來!
箭矢如同飛蝗般先行攢射而下,釘在石墻上、盾牌上,發(fā)出“奪”、“奪”的悶響!
“鉆山豹!”
“是鉆山豹!”
州兵陣列中響起驚恐的呼喊,剛剛凝聚的士氣瞬間動搖!
“弩手!”華玄言的聲音如同炸雷,壓過喧囂。
“目標!坡頂火把!三輪速射!放!”
嘣!嘣!嘣!嘣!嘣!嘣!
命令如同鐵鏈,瞬間繃緊了弩手的神經(jīng)。第一排弩手幾乎是本能地扣動懸刀!
弩箭帶著尖嘯,逆著人流射向坡頂,慘叫聲立刻響起。幾處沖在最前的火把猛地熄滅,人影翻滾栽倒!
然而,匪寇的數(shù)量太多了!
簡易弩的射速和威力并不足以真正擊潰匪徒們,在龐大的人潮沖擊下,這三輪弩箭簡直是杯水車薪。
三輪齊射剛過,洶涌的人潮已沖到半坡,猙獰的面孔、嗜血的嘶吼清晰可聞!
“刀盾手!頂??!”石破山目眥欲裂,狂吼著舉起厚背砍刀!
他身后的刀盾手爆發(fā)出兇悍的咆哮,如同磐石般撞向撲來的第一波匪寇!刀光閃爍,血肉橫飛!
州兵弩手被這慘烈的近戰(zhàn)驚得手腳發(fā)軟,裝填速度大減!陣線搖搖欲墜!
“穩(wěn)?。『笈叛b填!前排預備!”
華玄言厲聲嘶吼,抽出腰刀,一刀劈飛一個試圖攀上矮墻的悍匪,腥熱的血濺了他一臉。
他目光掃過混亂的戰(zhàn)場,心中冰冷。
王釗的計算沒錯,落馬坡是絕佳的伏擊點,但他低估了流寇裹挾下形成的、近乎瘋狂的“人?!睕_擊力,州兵的孱弱,更是超出了王釗的紙面推演。
就在這時,坡頂密林中,再次響起一陣沉悶的、令人心悸的隆隆聲。
那不是人聲,而是巨石滾動!
“滾木礌石!”有眼尖的州兵發(fā)出絕望的嘶喊。
只見坡頂火光映照下,數(shù)根巨大的、前端削尖的原木和數(shù)塊磨盤大的巖石,被匪寇撬動,沿著陡峭的坡道,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轟隆隆地碾壓下來。
所過之處,無論是匪寇還是州兵,皆被碾為肉泥!一條條血肉通道瞬間被犁開,直撲向州兵陣列的核心!
“散開!快散開!”
石破山目嘶聲狂吼!但坡道狹窄,人群密集,還有哪處可躲?絕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華玄言瞳孔驟縮,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一指坡道東南側一片相對凹陷、亂石堆積的區(qū)域:
“向東南!避石!快!”他吼聲如雷,同時身先士卒,一腳踹翻身前矮墻,向那片區(qū)域撲去!
連弩營士兵對華玄言的命令已形成條件反射,混亂中,離得近的士兵本能地跟隨撲向東南。石破山也狂吼著招呼刀盾手向那邊擠壓!
轟!轟!轟!
巨大的滾木礌石擦著混亂人群的邊緣,狠狠砸在剛才州兵據(jù)守的矮墻位置。
碎石泥土飛濺,矮墻瞬間被夷為平地。幾個躲避不及的州兵和匪寇被碾得血肉模糊!
險之又險!
州兵們看著身后那恐怖的撞擊坑,再看向那輛馬車,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驚駭。
“還沒完!”馬車簾幕猛地掀開一角,露出王釗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卻因極致的計算而燃燒著火焰的臉!
只見王釗手指顫抖地指著坡頂一處火光稀疏、亂石嶙峋的陡峭區(qū)域,語速快如爆豆:
“兌位!亂石后!藏弩!四十……五十人!射界覆蓋谷道!快壓制他們!否則下……”
華玄言自然也明白了匪寇的陰謀:
匪寇沖鋒如此有恃無恐!因為真正的殺招是隱藏在側翼高地的弩手,專門壓制試圖躲避滾石的區(qū)域!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穿透混亂的戰(zhàn)場和彌漫的煙塵,果然捕捉到那片亂石后隱約的金屬反光和攢動的人影!
“連弩營!目標!兌位亂石后!三輪齊射!給我壓??!”
華玄言厲聲下令,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必須打掉這個釘子!
嘣!嘣!嘣!嘣!嘣!
幸存的弩手強壓恐懼,將弩口對準那片陡峭的區(qū)域!三輪密集的箭雨呼嘯而去,大部分卻釘在巖石上,根本造成不了傷害。
好在,仍有部分箭矢刁鉆地射入石縫!
“??!”
“我的眼睛!”
幾聲凄厲的慘叫從亂石后響起!幾具身影翻滾墜落,那片區(qū)域的弩箭壓制瞬間稀疏了許多!
“好!”華玄言精神一振。
他正欲組織反擊,眼角余光卻猛地瞥見混亂的匪寇后方,幾個穿著相對整齊皮甲、手持精良臂張弩的經(jīng)年悍匪,正簇擁著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猙獰刀疤、手提大刀的壯漢!
那壯漢眼神陰鷙,正死死盯著他這邊!
鉆山豹!
鉆山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華玄言這個指揮中樞,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手中大刀猛地向前一指。
他身邊那幾個精銳弩手立刻抬起弩臂,冰冷的弩箭鎖定了華玄言!
距離不過六十步!勁弩直射!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先生小心!”一聲清脆的驚呼!
一道嬌小的、穿著色彩斑斕蠻族衣裙的身影,如同靈巧的山貓,猛地從旁邊一堆輜重車后竄出。是桑小鳳!
她不知何時竟偷偷混進了戰(zhàn)場!此刻她手中沒有武器,只有一把剛從地上抓起的、不知誰掉落的銅錢。
只見她手腕猛地一抖——
“看錢!”
那把銅錢如同天女散花般,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劈頭蓋臉地砸向那幾個正要扣動懸刀的弩手!
銅錢自然不可能傷得了人,但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風聲的“暗器”和清脆的喊聲,瞬間分散了那幾個弩手的注意力。
其中一人下意識地一縮頭,扣弦的手指慢了半拍!另一人則被一枚銅錢砸中額頭,雖然不痛,卻讓手一抖!
就是這瞬間的遲滯!
嘣!嘣!嘣!
幾聲弩弦震響!幾支弩箭帶著厲嘯射來!但準頭已失。
一支擦著華玄言的肩甲掠過,帶起一串火星,一支射入他身前的泥土,最后一支,則被旁邊一名眼疾手快的連弩營士兵用盾牌擋下!
華玄言死里逃生!他來不及后怕,眼中寒光爆射,手中一直緊握的、屬于連弩營隊正的精良臂張弩瞬間抬起。
上弦的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弩箭早已搭好!
嘣!
一聲格外低沉有力的弓弦震鳴!
鉆山豹臉上的獰笑甚至還沒來得及轉換成驚愕,一支弩箭已精準無比地貫入他大張的嘴巴,帶著一蓬血霧和碎裂的牙齒,從后頸透出半截染血的鋒刃!
鉆山豹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大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雙手徒勞地抓向自己噴血的喉嚨,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沉重的身體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向后栽倒!
“大當家死了!”
“鉆山豹死了!”
“快跑?。 ?/p>
主將瞬間斃命,如同抽掉了匪寇最后的脊梁骨。這伙匪寇迅速的徹底崩潰!
驚恐的喊叫聲如同瘟疫般蔓延!黑壓壓的人群失去了沖鋒的勇氣,如同退潮般轉身就逃!
“殺!”石破山抓住戰(zhàn)機,渾身浴血,如同瘋虎般帶著刀盾手反沖出去!
幸存的弩手也重新鼓起勇氣,對著潰逃的背影射出復仇的弩箭!
落馬坡,瞬間變成了屠殺場!不過現(xiàn)在,獵物和獵人的位置,徹底顛倒!
當最后一名頑抗的匪寇被砍翻在地,喧囂的戰(zhàn)場終于沉寂下來??諝庵袕浡鴿獾没婚_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幸存的州兵們癱倒在地,大口喘息,臉上沾滿血污和泥土,眼神空洞,仿佛還沒從地獄般的廝殺中回過神來。劫后余生的茫然與巨大的疲憊席卷了每一個人。
華玄言拄著刀,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胸膛劇烈起伏。肩甲被弩箭擦過的地方隱隱作痛,冰冷的夜風吹在汗?jié)竦逆z甲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看向那輛馬車。簾幕掀開,唐延謙正扶著王釗下車。王釗臉色蒼白如紙,身體虛弱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唐延謙攙扶,但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坡道上鉆山豹倒斃的位置。
“先生!”桑小鳳像只受驚又邀功的小鹿,蹦跳著跑到華玄言面前,臉上蹭著灰,衣裙也劃破了幾處,但眼睛亮晶晶的。
“我……我?guī)蜕厦α耍Σ粚??”她舉起手里剩下的幾枚銅錢,一臉得意。
華玄言看著她,眼神復雜。這丫頭膽大包天,但也確實機靈。他點了點頭,沒說話,目光轉向被沮像拖死狗一樣拖過來的鉆山豹尸體。
沮蹲下身,在尸體上快速翻檢,很快摸出幾塊染血的木牌和一張折疊的、繪著奇怪符號的羊皮紙。他將東西遞給華玄言,低聲道:“將軍,和葉鉗身上的符信……很像。背后……是同一條線?!?/p>
華玄言接過那冰冷的木牌和羊皮紙,上面的符號扭曲詭異,透著一股陰森。果然!
葉鉗、鉆山豹……這些肆虐州府的巨寇背后,都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控!這荊楚大地,水比想象的更深!
“打掃戰(zhàn)場!救治傷員!”華玄言沉聲下令,聲音帶著大戰(zhàn)后的沙啞,“石破山!”
“屬下在!”石破山渾身是血,但精神亢奮。
“清點繳獲!登記功勞!按之前許諾,該賞的,一文不少!”
“遵命!”石破山聲音洪亮,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對主將的絕對信服。
“唐兄,”華玄言轉向唐延謙,目光落在虛弱卻眼神執(zhí)拗的王釗身上,“王公子……受驚了。你帶他先回復州,好生休養(yǎng)?!?/p>
“是,華兄!”唐延謙連忙應道,看著華玄言的目光充滿了敬佩和感激。
這一戰(zhàn),若非華玄言力挽狂瀾,他們早已葬身落馬坡。他看著身邊緊抓著自己衣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王釗,心中了然。
這孩子經(jīng)此一役,恐怕再也離不開華玄言這條“活命”的線了。教導王釗的重任,也唯有他能擔起。
“我不走!”王釗突然開口,聲音雖弱,卻異常堅定。他掙脫唐延謙的攙扶,踉蹌著走到華玄言面前,仰著蒼白的小臉,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
“鉆山豹……還有同伙。他們肯定還有老巢……”他猛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搖欲墜。
華玄言伸手扶住他瘦弱的肩膀,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
“我知道。這筆賬,會算。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回去養(yǎng)好精神。更難的題還在后面?!?/p>
王釗看著華玄言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風暴的眼眸,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復。
他用力點了點頭,不再堅持,任由唐延謙將他扶回馬車。
隊伍在血腥的夜色中重新整隊。傷員被簡單包扎后抬上繳獲的大車。戰(zhàn)利品可說是堆積如山。
華玄言最后看了一眼尸橫遍野的落馬坡,翻身上馬。桑小鳳不用招呼,像只小猴子般靈活地爬上一匹繳獲的矮馬,緊緊跟在華玄言身后。沮如同沉默的影子,護衛(wèi)在側。
“回城!”
華玄言的聲音在夜風中傳開。
殘破的隊伍,帶著勝利的慘烈與沉重的繳獲,踏上了返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