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燚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他自詡相貌堂堂,家境優(yōu)渥(經(jīng)營著蘇市一家頗有規(guī)模的旅行社),向來只有女孩兒圍著他轉的份兒。莊梔蝶,這個來自小鎮(zhèn)、溫婉秀麗的女孩,是他花了小半年心思,用足了“溫水煮青蛙”的功夫,才讓她從最初的抗拒到漸漸接受他的噓寒問暖。他享受這種“狩獵”的過程,也篤定她最終會成為他精心布置的網(wǎng)中之魚。
眼看勝利在望,畢業(yè)在即,正是收割“果實”的好時機,她卻像突然換了個人!拉黑QQ,拒接電話,冷冰冰的短信拒絕,甚至讓一個潑辣的同學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像垃圾一樣驅(qū)趕!
一股邪火在路燚胸口熊熊燃燒,混合著被冒犯的憤怒和強烈的不甘。放棄?不可能!他路燚看上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他倒要看看,這個看似溫順的小鎮(zhèn)姑娘,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一定是欲擒故縱,或者……有了別的選擇?一想到這個可能,他眼神陰沉了幾分。
翌日清晨。
莊梔蝶幾乎一夜未眠,梳理著未來的計劃。天剛蒙蒙亮,她便起身洗漱。說服父母只是第一步,徹底擺脫路燚的陰影,才能真正開始新生。她換上一身簡潔的T恤牛仔褲,準備去食堂吃個早餐,然后去新公司簽約。
剛走出宿舍樓門,一股濃郁到刺鼻的玫瑰花香便撲面而來。緊接著,那個如同噩夢般的身影便堵在了她的面前。
路燚依舊穿著得體的衣服,精心打理過的頭發(fā),只是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顯然也沒睡好。他手里,又是一大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臉上卻沒了昨日的溫雅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的陰沉和強裝的平靜。
“梔蝶?!彼穆曇粲行┥硢。瑤е唤z不易察覺的質(zhì)問,“為什么?”
莊梔蝶的心猛地一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她強壓下生理性的厭惡,面無表情地繞開他,腳步未停:“我說過了,以后別聯(lián)系。”
路燚豈能讓她輕易走脫?他一個大步上前,猛地抓住了莊梔蝶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帶著不容掙脫的強勢。
“??!”莊梔蝶痛呼一聲,被迫停下腳步,手腕處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她抬眼,憤怒地瞪向他:“放手!”
“不放!”路燚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他俯視著她,眼神銳利,“莊梔蝶,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我對你不夠好嗎?噓寒問暖,關心備至,甚至放下身段去討好你的家人!畢業(yè)了,我第一時間帶著祝福來看你,你就這樣對我?拉黑刪除,避而不見,讓同學羞辱我?我路燚哪里對不起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過路的學生紛紛側目。
手腕的劇痛和近在咫尺的、這張前世將她推入深淵的臉,瞬間引爆了莊梔蝶心中積壓的所有恨意、屈辱和恐懼!前世那些不堪的記憶碎片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至:
冰冷的出租屋: 她獨自守著空蕩的房間,窗外萬家燈火,屋內(nèi)只有她孤獨的影子。
閃爍其詞的電話: “今晚公司有事……寶貝你先睡,別等我?!薄芭憧蛻裟?,乖。”電話那頭,背景音里隱約有孩子的嬉笑聲。
敷衍的婚戒: 在商場里,她小心翼翼地挑選著對戒,而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手機,最后不耐煩地隨手一指:“就這個吧,快點,我還有事?!?/p>
家族群里刺眼的照片: 那個粉雕玉琢的嬰兒照片,下面一連串的“恭喜當爸爸!”“孫子真可愛!”……像無數(shù)把淬毒的匕首,將她刺得千瘡百孔。
他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對不起,梔蝶,是我混蛋……孩子是無辜的……我們分開吧……”
醫(yī)院冰冷的診斷書:“……惡性腫瘤晚期……”
散落的藥瓶……
這些畫面在腦海中瘋狂閃回,劇烈的情緒沖擊讓莊梔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看著路燚,眼神里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刻骨的冰冷和……仿佛看透一切的悲憫。
路燚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和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頭一凜,抓著她的手不由得松了些力道。
“理由?”莊梔蝶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帶著一種破碎的沙啞,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路燚的心上,“路燚,別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演你的深情戲碼了。我覺得惡心?!?/p>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白皙的皮膚上已經(jīng)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紅痕。她后退一步,拉開距離,如同避開什么骯臟的瘟疫。
“不合適?呵,當然不合適!”莊梔蝶扯出一個極其諷刺的冷笑,“你這種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道貌岸然、自私自利到骨子里的渣滓,配得上‘合適’兩個字嗎?”
路燚被她罵懵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你……你胡說什么!我……”
“我胡說?”莊梔蝶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直刺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地,清晰地吐出一個名字:
“白、薇、薇?!?/p>
這三個字如同平地驚雷,狠狠劈在路燚頭頂!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見了鬼一樣,難以置信地瞪著莊梔蝶!巨大的震驚和恐慌瞬間攫住了他!她怎么會知道白薇薇?他和白薇薇的事情一直隱藏得極深,連他家里人都瞞著!她……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路燚的嘴唇哆嗦著,想反駁,想質(zhì)問,但在莊梔蝶那仿佛洞悉一切、充滿無盡恨意和冰冷嘲諷的目光注視下,所有的狡辯都卡在了喉嚨里。他像被扒光了衣服丟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種巨大的羞恥和恐慌讓他渾身發(fā)冷。
“滾。”莊梔蝶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自己的眼睛,聲音冰冷徹骨,“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否則,我不介意讓大家,尤其是你的家人,都好好認識一下這位‘白薇薇’小姐,以及……她可愛的孩子?!?/p>
“好自為之。”
說完,她不再停留,挺直了那纖細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脊背,決絕地轉身,朝著食堂的方向走去。清晨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卻帶著一種浴火重生后的凜然不可侵犯。
路燚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過的雕像。懷里的玫瑰頹然掉落在地,嬌嫩的花瓣散落,被路過的學生不經(jīng)意踩在腳下。他臉色灰敗,眼神驚懼交加,死死盯著莊梔蝶遠去的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他以為可以輕易掌控的小鎮(zhèn)姑娘。
與此同時,宿舍區(qū)主干道的另一端。
一輛低調(diào)奢華的黑色轎車靜靜地停在梧桐樹蔭下。車窗降下一半,露出一張輪廓分明、氣質(zhì)冷峻的側臉——正是周熙鋮。
他剛從金融系辦公樓辦完最后的離校手續(xù),準備直接前往機場飛往國外深造。司機在后備箱整理著行李,他則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放在膝頭的一本書的硬質(zhì)封面。
書的名字是《梔子花開》。一本裝幀素雅的詩集。翻開的內(nèi)頁第一頁,用流暢優(yōu)美的法文謄抄著一首情詩,字跡是他特有的遒勁有力。那是他斟酌了許久,準備在合適的時機送給她的“畢業(yè)禮物”,也是他隱忍四年、最終決定邁出一步的無聲告白。
他閉著眼,腦海中卻清晰浮現(xiàn)出昨天畢業(yè)典禮上,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穿著學士服、發(fā)言時眼神明亮而沉靜的英文系女孩——莊梔蝶。她的側顏在合影的陽光下,美好得不似凡塵。他甚至記得她發(fā)言時,說到“重塑自我”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與眾不同的光芒。那一刻,他沉寂多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了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漣漪。
也許,不該再等了?
這個念頭在他心底盤旋。所以,他特意帶上了這本書。
然而,不遠處宿舍樓前驟然響起的爭執(zh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也瞬間澆熄了那絲剛剛升起的、名為“勇氣”的微小火苗。
他淡漠的目光循聲掃去,恰好將那一幕拉扯盡收眼底。
他看到那個穿著淺色西裝、捧著一大束刺眼紅玫瑰的男人(路燚),如何急切地攔住一個女孩(莊梔蝶),如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猛地抓住了女孩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隔著距離都能感受到那份蠻橫。
他看到女孩吃痛地驚呼,瞬間慘白的臉色,以及那雙清亮眼眸中迸發(fā)出的、劇烈而真實的抗拒與……痛苦?
雖然聽不清具體對話,但那男人臉上毫不掩飾的陰沉、急切,甚至一絲被冒犯后的猙獰?以及女孩那劇烈掙扎卻無法掙脫的脆弱姿態(tài),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了周熙鋮的眼底。
糾纏。強迫。痛苦。
這些詞匯瞬間充斥了他的腦海。
他認出了那個女孩。是莊梔蝶。是那個他剛剛下定決心、準備送出《梔子花開》的女孩。
最后,他看到女孩決然掙脫,冷冷地說著什么,那男人如同遭受重擊般僵在原地,失魂落魄。女孩則挺直了那纖細卻異常倔強的背脊,頭也不回地離開,背影帶著一種破碎后的凜然,仿佛逃離什么可怕的東西。
周熙鋮深邃的眼眸里,那絲因她發(fā)言而起的漣漪,那點因她側顏而生的悸動,在看到男人抓住她手腕、她臉色慘白的瞬間,徹底凍結、碎裂、沉入冰冷的海底。
原來,那份沉靜安然之下,早已有了如此“深刻”的羈絆?一個會讓她露出如此痛苦抗拒神情的男人?一個需要如此激烈方式“告別”的關系?
男朋友?未婚夫?還是……更復雜的關系?
一個冰冷的猜測,帶著濃濃的誤會,如同藤蔓般迅速纏繞上他的心。他緊抿著薄唇,握著《梔子花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堅硬的封面硌著他的掌心,仿佛在嘲笑他片刻前的“非分之想”。
心底某個角落,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承認的期待和好感,在看清那個男人糾纏的瞬間,被一種冰冷的失落和自嘲徹底取代。他以為她是無瑕的美玉,卻不想早已被他人強行刻上了印記。
“呵……”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自嘲從喉間溢出。
他低頭,目光落在膝頭的《梔子花開》上。那首精心謄抄的法文情詩,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和……不合時宜。像一場自作多情的獨角戲。
再也……送不出去了。
這個認知清晰而冰冷。
周熙鋮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隨即又迅速松開,恢復了慣常的冰冷無波。他不再看那散落一地的玫瑰和失魂落魄的男人,仿佛剛才看到的只是一幕令人厭煩的街頭鬧劇。他抬手,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冷硬,將膝頭那本承載著未宣之于口心意的《梔子花開》,隨意地、甚至是有些嫌惡地,塞進了身旁座椅的夾層里,如同丟棄一件不再需要的物品。
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也徹底隔絕了那個讓他產(chǎn)生短暫錯覺的女孩。
“麻煩?!彼〈轿?,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這“麻煩”,既是對那個糾纏不清的男人的鄙夷,更是對自己那片刻心動與沖動的徹底否定與切割。真是可笑。他周熙鋮,竟也會有如此不理智的瞬間。
“周先生,可以出發(fā)了?!彼緳C恭敬地說道,并未察覺后座主人瞬間翻涌又迅速冰封的心緒。
“嗯。”周熙鋮淡淡應了一聲,重新閉上眼,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是那周身散發(fā)的寒氣,比之前更甚。引擎發(fā)出低沉的轟鳴,黑色轎車平穩(wěn)而迅疾地駛離了京大校園,朝著機場的方向絕塵而去。
車窗外,京大的景色飛速倒退,連同那個清晨陽光下、宿舍樓前發(fā)生的短暫沖突,連同那個叫莊梔蝶的女孩,連同那本未曾送出的《梔子花開》,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拋在了身后,成為記憶中一個模糊而略帶諷刺的剪影。
一場精心準備的告白,尚未開始,便已夭折于一場冰冷的誤會。
一顆悄然萌動的心,剛剛觸及陽光,便被強行掐斷,深埋于冰雪之下。
一段本可期許的緣分,因命運的陰差陽錯,就此南轅北轍。
他選擇了義無反顧地離開,用物理的距離和心理的冰墻,徹底斬斷這絲不該有的“麻煩”。大洋彼岸的深造,才是他周熙鋮該走的路。至于京大,至于那個叫莊梔蝶的女孩……不過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一個……錯誤的心動信號罷了。
車窗緊閉的車廂內(nèi),空氣仿佛凝固。只有那本被塞進座椅夾層的《梔子花開》,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安靜地訴說著一個剛剛熄滅、無人知曉的故事。